28 閃回
鄭小舟定定地看了他許久。坐在琴凳上的少年站了起來,合上琴蓋,站了起來,嬰兒垂的睫毛筆直細密,壓下來的時候眸光盡掩。他長高了,五官也長開了一些,穿一件簡單的黑色長袖,手縮在袖子裏。可能是因為太高了,就放任脊背懶散地微弓着,骨架舒展,喉結性/感。
他沒有再看鄭小舟,手插在兜裏,漫漫地走向書房,待身後的人進來,把門微微一帶,反鎖了。
鄭小舟掏出自己的備課筆記放在書桌上,坐在椅子上默默打開教材,有點幹澀地開口,“……阿然,對不起,哥當時是……”
朗灼然目光略過他,看向了他手下壓着的備課筆記。他走過去,在鄭小舟椅子後微微彎腰,伸出手在那本筆記上一處虛虛一劃,低聲提醒道,“老師……該,上課。”
鄭小舟被一股沐浴露氣味包裹着,感覺頭頂呼吸溫熱,耳朵發癢。被他這麽一噎,喉頭一堵,卻只能自認理虧,拿起筆來在教材上點點畫畫,開始集中注意力講起課來。本以為身後的人會坐下來聽,沒想到他卻從始至終都保持着那個姿勢,雙手撐在桌子上,探着身子越過他頭頂看教材。
鄭小舟覺得渾身不舒服,卻不好出聲,只得硬着頭皮講下去,強忍着頭頂的溫熱癢意。身後的人呼吸很淺,存在感卻極強,鄭小舟看不到他的表情,簡直是如坐針氈。
難捱的兩個小時過去了,鄭小舟把課本和備課筆記收好,急急地站起來要走,卻忘記頭頂還有個人,一下子結結實實地撞到他的下巴上。朗灼然一聲悶哼,鄭小舟在心裏大罵自己傻/逼,習慣性地伸手幫他揉下巴,碰到那片細膩皮膚的時候才驚覺不對,趕快收回手來,卻被他牢牢按住。
朗灼然的眼睛黑沉沉的,盯着他一瞬不瞬。
鄭小舟別開眼神,勉強說道,“……之前我家裏人出事,事情緊急,沒有告訴你就走了,是我不對。後來……你被接走了,聯系不到你,不是哥不想……總之是哥不對,阿然,哥給你道歉。你要是實在煩,哥把錢退給你,以後……”
朗灼然突然開口了,“不。”
鄭小舟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道,“嗯?”
朗灼然把他的手腕松開,默默看上面一圈淡紅的痕跡,艱澀道,“老師,不,反悔。”
鄭小舟心裏一酸,安慰地抱了抱這個長高了的小孩,道,“不會,之前是哥的錯,不會再有了。”
身後環上一雙手臂,逐漸收緊,最後有點讓人喘不上氣,鄭小舟默默忍受着,權當是給小孩的補償。
良久,一個很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送的,小舟,小舟哥哥,還,留着……嗎?”
鄭小舟回想起宿舍抽屜裏那只做工精巧的小木舟,心裏一亂,徐子陽說他的東西大半都不見了……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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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只能糊弄過去,“在的,在的。”
朗灼然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要……一直,收好,小舟哥哥。”
鄭小舟應着,心裏想着哪天自己得學着再刻一個一模一樣的,可不能再得罪這小孩了,乖得讓人怪心疼的。
之後鄭小舟每天仍是按時來,講的時間卻越拉越長,主要是朗灼然腦子太一根筋,學數學的時候有種死磕到底的執着精神,連定義公理都要問兩句為什麽,推導過程更是跳個步就轉不過來了。鄭小舟強壓着自己的小暴脾氣,盡量小心翼翼地照顧小孩敏感的玻璃心,能掐自己手心就不罵髒話,把一個例題翻來覆去講了三四遍,自己學習的時候都沒這麽使勁過,應付小孩卻能強打起十二分的耐心和警惕,一行一行地往下教。阿然也确實是用功,雖說反應慢,但是真學會了就能掌握的很透很紮實,讓鄭小舟覺得很是欣慰。
教課之餘鄭小舟收到了F大的EMS,裏面有幾張F大的行李簽,新生報到手冊,本市高校分布圖,明信片,還有一封赭紅雲紋的錄取通知書。
他端詳了一會兒那個米色紙面上黑色标粗的“鄭小舟”,記下學號後登陸了學校的教務處網站,新生報到。登錄後發現要填一個生活習慣調查問卷,分配宿舍用的。
晚上睡眠時間?
鄭小舟下意識填了10:30,高一時候養成的作息習慣,後來搬到喻微家,做的時間長了,會困得睡過去,被頂的一聳一聳的,卻是閉着眼睡得死死的。
午睡?
基本沒有,平時上語文課的時候補覺,一般。
自習習慣?
宿舍床上。
起床時間?
被赭青帶的已經習慣早起了,6:00左右吧。雖然起的早,但磨蹭磨蹭仍然會遲到。
……
鄭小舟點了提交,離開學還有一個多月,他對新學校還是有點期待的。畢竟是一個新起點,人還是要往前走的,一路剝離,一路拔節,認識新的人,做一些重複的事,慢慢把進度條往前推,使用自己的生命如同擠一管牙膏。
日子一天一天過,鄭小舟每日生活逐漸規律起來,早起認真吃早餐,跑步或者騎車去阿然家教課,教完課聽他彈一會兒鋼琴,自己跟着哼唱兩句,或者央着他教自己雕刻小木件兒。
阿然雕刻木頭的時候,十分專注,修長手指拿着刻刀,削完大體形狀,就拿出工筆細刻,每一筆都凝注了心血,一刻就是一兩個小時,脊背微弓,脖頸低垂,幾乎是一動不動。
鄭小舟越看越心中有愧,只得認真看着去學,只可惜手拙,眼睛會了手不同意,刀劃着劃着就跑手上了。有一回阿然刻完了,回頭一看鄭小舟手上劃出血了,登時就愣了,緩過神來氣得去搶他手裏的刀,說什麽也不讓他碰了。鄭小舟暗自叫苦,只能默默看他刻,自己回去偷偷練。
中午的時候鄭小舟是回去吃的,喻微請的阿姨是做一日三餐的,不吃的話不太好。每回他從阿然家裏離開的時候,都能看到窗戶後面一個黑色的人影,揪着窗簾盯着他走遠。
鄭小舟突然想起兩年前也是這樣,阿然站在栅欄後面,揪着冷冰冰的欄杆,默默看他離開。
小孩太長性了。性子太倔。這樣性格,對自己尚且這樣,以後喜歡上什麽姑娘,不得吓死人家。鄭小舟有點哭笑不得,覺得小孩有點偏執,卻也無可奈何,打算如果真有那天,一定好好和他談一談。
下午的時候鄭小舟一般是宅在家裏打游戲,要不就是游泳。最近沈譽一放月假,吵着鬧着要他教自己仰泳。沈譽一自從得知鄭小舟竟然還給別人當家教,立馬表示自己也需要家教輔導,說那人給多少,他沈譽一出雙倍。
鄭小舟都懶得搭理他,沈譽一成績垃圾的要死,都說笨鳥先飛,他雖然笨,但卻是一眼書都不看的那種學渣,整天上學校就是混日子睡覺的,現在吵吵着要找家教,鄭小舟死活都不信。
但是錢這東西,不掙白不掙,鄭小舟跟誰過不去都不會跟錢過不去。他一口答應下來,沈譽一每天請了晚自習的假,回家裏學習。沈斯容已經動身去美國了,沈母每日在公司忙的腳不點地,諾大沈宅,除了那些鬼影似的傭人,說起來也只有沈譽一一個。
每天晚上學完習都眼巴巴地瞅着鄭小舟,死死抓着他褲子不讓人走。鄭小舟極其唾棄他這種挺大人了還怕晚上自己在家待着的幼稚行為,雖然嘴上罵得很厲害,但是每次都默默坐他床頭玩手機,等人呼吸均勻了再關燈走人。沈譽一睡眠淺,他每次走都得拎着拖鞋踮腳出去,關門都得花上半分鐘小心不要發出聲音。
給沈譽一講課比給阿然講課累多了。這人是真的犢子。注意力集中從來沒有超過十分鐘的時候,給他講完形填空錯題的時候,沈譽一就盯着他握着紅筆的手指看,鄭小舟抽了他後腦勺一巴掌。沈譽一還挺委屈的,揪住他握筆的中指摸上面的薄繭,說他握筆的姿勢不标準,這樣中指指節會變形的。
鄭小舟在心裏默念一首《莫生氣》。人生就像一場戲,因為有緣才相聚。我若氣死誰如意?況且傷神又費力。莫生氣啊莫生氣,兒孫瑣事随他去。
沈譽一小動作多得很,你要是罵他揍他,他就眼圈一紅,嗚嗚地要哭,到最後還得哄,倒不如一開始就不搭理他。他作任他作,清風拂山郭;他強由他強,明月照大江;心如止水,心似蓮花開,不嗔不怒不将不迎,不與傻/逼論是非。這是鄭小舟從事教學行業一個月之後才悟出的真理。
報到的日子轉瞬就到了。前一日淩晨喻微從國外飛回來了,回家沖了個澡,倒在鄭小舟身上吻了吻他眼睑,晚安的安都吞沒了,沉沉地睡着了,眼下一片明顯的青黑。鄭小舟沒有把他推到一邊去。
第二日他醒的早,發現喻微已經準備好早餐了,兩人吃完了,喻微開車送他上學,像高中的每一個普通早晨。他習慣性地降下車窗,揚起臉向鄭小舟索吻。鄭小舟凝視他一秒鐘,偏過眼神輕輕貼了貼他的臉頰,卻被喻微捏住了臉,用力噙住了嘴唇,嘗到血腥才被松開。鄭小舟皺着眉舔了舔唇珠,喻微眼睫一抖,車窗升上去了,黑色汽車絕塵而去。
人潮擁擠,八月的天仍然熱得讓人發昏。鄭小舟拖着行李箱報完到,出了一身的汗。電梯人滿了,他提着箱子上了四樓。
宿舍門口的告示板上寫着四個人的名字和床位。鄭小舟已經在班群裏加了微信,其中一個還是普安高中的學生。年輕男生的友誼建立的很快,組了兩把吃雞局就熟起來了。普安高中的那個叫做何浩宇,在高中的時候挺有名的,因為出櫃。那時候年級裏傳的風言風語的,但是何浩宇這人比較牛/逼,絲毫不當回事,該學就學該玩就玩,成績一點都不落下,後來高三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慢慢就淡了。上了大學,何浩宇的朋友圈也沒打算瞞着,挂了自己和男朋友的自拍,鄭小舟還眼尖地發現年輕的女導員在下面點了贊。
班裏不少女生都在下面刷99,鄭小舟再一次刷新了自己的某些認知。可能高校大學生對這種事接受度比較高吧。
何浩宇男朋友于晨星和他同一所大學,同一個系。宿舍好像是413,在他們斜對面。鄭小舟看到何浩宇正撅着屁股跪在413上鋪床頭奮力擦欄杆,不禁覺得好笑,打算進去幫他換盆水,推開門的時候卻愣住了。
靠門口的書桌上,一個掉漆的黑色保溫杯,旁邊一枚放着輕飄飄的白色mp3,藍色叮當貓牙杯在架子上立着。抽屜微微露出一角來,鄭小舟鬼使神差地往出一拉,看到裏面一只精雕細刻的小木舟,已經被人摸潤了,邊角透着光。
書桌上面的床欄杆已經擦得一幹二淨,上面搭着一條洗的發白的藍格子毛巾。床上鋪的被褥,也是規規矩矩的,散發着肥皂氣味的淺藍格子床單。被子眼熟得很。他姐怕市面上賣的被芯子是破棉花,買了一袋子原棉鋪到家裏二樓地板上,親手給他一片一片絮的芯子。他那時候皮,還欠欠的上去踩着玩,他姐瞪着他,輕輕掐他屁股,鄭小舟就賊似的跳開,腳後跟還粘了一片棉絮。鄭霖音拽住他,把那片小棉花摘下來才放他走了。
他姐做的被子比較實在,縫的細致,蹬被子也不怕把裏面踹散了。鄭霖音還在被套四個角秀了圖案,就是小學生畫的那種插了小旗的小船兒,繡的小巧,不細看幾乎發現不了。
鄭小舟看着被角的那枚小船,白線都起了球。
鄭小舟感到一陣極不真實的眩暈。
頭頂突然響起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是壓着嗓子發出來的,莫名地發着啞,帶着強抑的怒氣,還有一點不易發覺的緊張。
“沒人教過你,不要随便動別人東西嗎?”
春天在橋下,不高,唇不紅,口袋裏有去年的酸果。——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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