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番外1-赭青篇-現實向
番外1-赭青篇-現實向
《回來》
人由生到死是怎麽一個過程?
心電圖機發出尖銳的警報聲,基線抖動、細燥,一點點伸展平直,親人恸哭,括約肌松弛,白布蓋下來。
赭青站在病床前,右手伸出去,被一只布滿老年斑的枯手虛虛握着。
這只手從病號服寬松的袖口處探出來,骨架寬大,青筋虬結,從袖口往裏窺去,大臂的肉是不完全的,幾十年前彈片劃傷,留下疤痕來。
赭青對這個人有一種很複雜的情緒。
他的爺爺。赭念宗。
他回國的第一天就被帶到了赭家本宅。
赭念宗在二樓書房的躺椅裏等他,膝上走動着一只毛色生脆的金剛鹦鹉,那畜生見有人進來,警覺地顫動一下頭顱,飛到自己的橫杆上去了。
赭青進來,赭念宗也不言語,只是默默地拿眼睛刮了一遍人,手裏的金絲楠珠子微微停了一瞬,又繼續規律妥帖地抿轉起來。
“長大了。”赭念宗驀地開了口,音氣沒落實,沒由來的讓人皮下發緊。
赭青不知道怎麽答好,小幅度地颔首,目光盯着赭念宗的嘴巴。
“你......咳、咳咳咳,咳。”赭念宗剛要說什麽,就被一陣迅疾劇烈的猛咳打斷了,赭青掃了一眼桌子,把上面的杯子連着杯托端過去,赭念宗接了,顫巍巍一把飲去,緩了半天,喘息才平下來。
那鹦鹉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突然把頭歪過來,黑眼睛死死盯下來,從高處俯沖下來落到赭青肩膀上,在他耳邊震耳欲聾地大叫道:“來!來!”
赭青心裏一跳,面上仍不顯,也不閃躲,只是把那杯子接了過來放回桌上,然後目光平平地看向老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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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孩子裏,你最像他。”赭念宗看他穩重,臉上松了些,擡擡手,示意他坐下。“這鳥,他五歲那年我買來的。命硬着呢,我兒子死了,這東西還活得好好的。”
赭青來之前也了解了些赭家的情況,知道這說的應當是赭念宗那個英年早逝的大兒子。他也依稀明白老爺子帶他回本家的原因了,直系嫡親的小輩都不靠譜,勉強喚他這個私生的來撐場子。
帶他回來的是赭念宗的二兒子,他的親生父親赭珺,去年死了老婆,這回敢把兒子往回接了。赭珺對着這個大兒子是很有一副笑模樣的。他心知自己那兩個從小嬌養的小兒子靠不住,家裏這兩個老的遲早得死,趕快抱一抱大兒子的大腿,管他親娘是個什麽貨色呢,兒子好用就行。
赭念宗不睬他,自顧自地嗬嗬笑起來,繼續道:“等我死那天,這東西就交給你養了。”
“這鳥賊滑得很,認人。你們這輩的小孩,他見一個咬一個,老三——你幺叔的三個女孩兒,被他咬的不敢上二樓。好小子,利害極了。”赭念宗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面色和藹起來。“你爸最欠,生的那倆小畜生,還不如這鳥,吵鬧得很。”
赭青何等聰明的腦子,立刻明白過來這老爺子的意圖。
赭念宗要他替這一大家子人沖鋒陷陣,要他忠心耿耿,還要他感恩戴德。
都是一家人,你回來幫襯着家裏,讓他們繼續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赭青沒猜錯。
南洋赭家說是老派世家,其實根骨早已搖搖欲墜,若沒有年輕的當家人拼命去闖一闖,老爺子和姑奶奶手一撒,這家就得散。赭青回來,跟着赭鳶從頭學起,赭念宗拖着病體帶他挨個熟絡人脈,磨了五六年,才慢慢咂摸出一點經商門道。每日跟着小姑滿世界飛,時差倒不過來就通宵學語言;帶着團隊做價值百億的項目,親自下場子陪大客戶喝酒。
他記得有一回陪立陶宛一個做遺傳工程藥品的客戶喝酒,喝了五個小時,最後扒着包廂衛生間的馬桶用手指扣嗓子眼,不敢吐出聲來。天下男人的愛好無非那麽幾個,喝酒抽煙賺錢性交。大部分客戶的酒局陪到最後了,還得有個第二場,找個舒服的私人會所享受一把。
一開始赭青對于這種事情非常嫌惡,但是他小姑教他一定要随着客戶來,看不慣也得融入進去,無論如何都不能故作清高擺臉色給人看。生意談成談不成都是小事,這樣的客戶,得罪一個,以後再有事情,圈子裏一群人都絕對不會再看你一眼。
赭青陪着他們玩。他們玩女人,他也抱一個在腿上待着,彎一點腰給人把煙點上,微笑的眼睛努力真誠;客戶性癖獨特,他便找些可人心意的東西送過去,和人聊天的時候也能面不改色地讨論內裏細節,俨然一副圈中老人的模樣。
等客戶資源逐漸在手裏積累起來了,赭家小少爺的名聲也傳出來了。出了名的會玩,甚至都不遜色于他那兩個不成器的哥哥,也确實能擔事,赭家那麽松垮的大家族,被他這麽個後生小輩硬是從土裏撐起來了,也是圈裏奇事。人們嘴碎他見不得人的身世,卻也拿他來教育自己的後輩。
吳楚漪自打留學回來就和赭青斷了聯系。她天真的少女夢境被這個男人一把摔了個粉碎。她喜歡的是記憶裏面那個一塵不染完美無缺的形象,赭青現在打破了她的幻想。她用整個青春來追尋這個幻想,家人的反對沒能打敗的決心,被赭青輕而易舉地折斷了。她心裏複雜,甚至有種錯覺,赭青是故意這麽做的,故意讓她死心,用最殘酷的方式,斬釘截鐵,不留活路。
赭青未免太過狠心了些。他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赭青記得嚴赫和嚴參。這兩人的手段确實出名,當年落進他們手裏,半條命差點丢沒了。有回私人聚會碰到這兩人,赭青仍然伸出右手來同他們握。
那兩人擡頭看了一眼,臉上瞬時就沒人色了。赭青倒沒怎麽為難他們,聚會結束後還和兩人喝了一杯。
酒過三巡,眼饧耳熱。嚴赫在權貴圈子裏混了一輩子,得罪人不少,卻仍然能好好活着,這跟他靈敏的政治嗅覺脫不開關系。赭青問一句,他便答一句,把當年的事情交代得一幹二淨,還把喻微和沈家少爺那點秘事抖落出來了。嚴參跟着他哥走,把沈斯容和自己索要性虐視頻的事情也捅出來了。
赭青臉上淡淡的沒什麽情緒。嚴參冷汗直冒,努力抑制自己發抖的手。他已經開始絕望了,赭青卻忽然對他笑了一笑,親自給他倒了一杯酒,還端起杯子來和兩人碰了個杯。
他知道沈斯容。
九年前鄭小舟被人爆出來那個視頻,他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一開始懷疑是喻微,想想又覺得不可能,吳楚漪更是不可能,排除了一番,還是決定從最初上傳視頻的那個網站入手,卻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那時候鄭小舟和他的社交關系都比較簡單,得罪人也無非是感情上的事,他回國之後仔細查了查喻微的事情,發現了他和沈斯容的關系。
而現在......事情全都連起來了。鄭小舟和他在酒店裏的視頻,是沈斯容找人發到推特上去的。一切的起源。十多年來如蛆附骨夜夜夢魇的源頭。
他盯着萬鐘國際三年多了。沈家的家族企業,自打八年前沈萬鐘去世之後,就一直財務醜聞不斷。證監會多次立案調查,萬鐘國際卻總是能在最後關頭申辯成功,沈斯容接手公司以來,財務數據日新月異穩中向好,似乎一切都在回歸正軌。
赭青卻總覺得這個公司有一絲不對頭,用了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搞到了公司內部的財務報表。他學金融出身,對這些東西看得一知半解,但是他這些年積累下來的人脈資源比較廣,馬上想到了之前合作過的MW創始人。兩人吃了頓飯,赭青簡明扼要地說明了來意。這個自創立以來十年做空十六家中概股的男人非常欣賞赭青,他對赭青的經濟嗅覺非常佩服。
本身就是靠做空起家的,他盯上萬鐘國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實地調研周期長達一年半。這種國際貿易公司利潤肥厚,一旦狙擊成功,不管管理層怎麽救場,市場質疑根本打消不掉,直接股價暴跌長期停牌,MW輕而易舉賺得大量融券淨利。
做空報告公開發布的那天晚上,萬鐘國際股價大跌,市值迅速縮水。集團董事會展開為期三個月的應急獨立調查,中途卻遭遇滑鐵盧,被曝光尼日利亞-S市農産品貿易線存在長期大規模非法交易,涉及大量違禁精神類藥品原料走私輸入。
消息尚未見報,涉及海域馬上被隔離封鎖,為防止訊息以指數遞增效應瘋狂擴散,當地政府連夜成立調查小組,對萬鐘國際高管層進行系統排查,次日十七位董事集體辭職,涉案股東無一幸免。沈斯容作為犯罪首要分子被依法逮捕,沒收全部財産,依法判處無期徒刑。
赭青總覺得事情有些蹊跷,這個消息爆出來的時間點非常趕巧,很有可能是有人在暗中助力。
沈斯容被逮捕入獄那天,赭青親自帶人過去叮囑了一番,給他一些男獄裏不可或缺的關照。出來的時候碰到一個人,戴了一副墨鏡,身形比記憶中瘦削了不少,臉色很淡,鼻梁到眉骨的位置一道淺淺的疤。
赭青頓住了腳步,他幾乎拼盡全力,才能不把死死攥緊的拳頭揮出去。
記憶像泥濘的沼澤,裏面蜷縮着無數條蛆蟲,長着一圈小齒,把他的皮肉撕扯掉,露出一具空蕩蕩骨骼。
做了手術也消除不掉的污濁。一輩子的隐疤。折斷骨骼的自尊。無法啓齒的絕望。
“回來了。”喻微似乎沒有感知到他的憤怒,自顧自開口道。
赭青的拳頭一下子揮出去,雙方助理來不及阻撓,喻微也不躲,被一拳砸到臉上,墨鏡飛出老遠,在地上滑了好長一段距離,撞在牆角處裂掉了。
赭青眼角都紅了,下一拳還要落下,卻在半空中生生停下了。
他的眼睛。
喻微比他略高一些,此刻正半垂着眼睑,顴骨處被打的紅腫青紫。他的眼睛沒什麽着落點,看起來有些失真,很空洞,不像活人。
......抑或者,失明了。
喻微見他愣怔,勾起唇角自語道:“他做的。”
赭青緩緩擡起頭,死死盯着他。
“是不是挺心狠的。”喻微笑起來,眼睑低低地垂着,“他很在乎你。”
“從來如此。”
赭青沉默着,他目光很淡,睫毛卻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你不敢見他吧?”喻微說,“見了也沒用,他現在有喜歡的人了。”
“很喜歡的人。”喻微笑着補充道,“你要去打擾他嗎?”
“滾。”赭青安靜了好一會,面無表情地說。
“很不甘心吧,做着美夢,以為他一直在等你,對嗎?回來之後從來沒有問過他的事情,害怕聽到不想聽的東西,對嗎?是你嗎,赭青?”喻微慢條斯理地整理好自己的袖扣,一字一句地逼問道。
“其實早就已經沒有用了。騙自己幹什麽?有意思嗎?”喻微道,“他已經走出來了,你永遠留在原地,捧着那點可憐巴巴的回憶自作多情,有意思嗎。”
赭青漸漸回過味來。面前這個人顯然精神已經有些不正常了,他絮絮叨叨講了半天,看似是在同情別人,其實潛意識裏是在質問自己,他看着這個人的樣子,突然覺得一陣無力。
對一個已經跪下來的人施以拳腳,未免太過乏味。
赭青甚至覺得這副場景非常荒謬可笑,之前那麽高高在上的一個人,現在落得這麽一副下場,要說十年前或許赭青還會對他感到恐懼和憤怒,現在——現在赭青只覺得可笑,對着這麽一個人,有什麽可報複的?難道還有更落魄一點的餘地嗎?
穿着一身最好的行頭,住着最好的房子,手裏握着滔天的權勢,數不清的追随者前赴後繼為他效力,眼睛裏卻沒有一點點想活下去的欲望,那麽病态的靈魂,餓紅了眼的瘋狗被圈禁在一句承諾裏,想撕咬想飲血,卻只能繞着自己的尾巴日複一日地打轉。
赭青沒再看他,低頭走了出去。
他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
一個月後,他得到了自己的那筆遺産。令人眼紅的股份占比,讓他這個私生子牢牢抓在手裏。
一時間赭家人蜂擁而上,使盡路數巴結奉承他這個年輕的當家人。就連懦弱寡言的小叔也湊上前來,試圖和他搞一點親情關系。
赭青來者不拒。他為人處世是出了名的圓滑,情商極高,三兩句拉攏一個朋友,喝上幾回酒就能讓人有種和他是半輩子交情的錯覺。他話少,但很擅長傾聽,說話老實又有見地,眼睛就顯得誠懇,朋友就像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多。赭啓明骨子裏就愛附庸風雅,赭青便随着他性子看古玩賞書畫。
一來二去,赭啓明覺得火候到了,在一天晚上,叔侄倆喝了點小酒,氣氛正好,他便從懷表夾層裏抽出一張小相來,挺老的照片,看起來像是在哪個角落偷偷照的,珍珍重重地雙手奉過去,老淚縱橫地訴起苦來。
赭啓明說的動情,抱怨自己老婆生不出兒子還不讓他把私生子接回來,絲毫沒發現赭青神色的異樣。
“你兒子?”赭青揚了揚手裏那張小相。
赭啓明臉上帶了點笑,手指伸過去在那張相片表面上一指,還沒接觸上就被赭青不着痕跡地躲開了。他絲毫不察,微笑道:“這孩子長得随媽,一點都不像我,男孩子的話,這長相還是過于豔氣了些。”
“你懂些什......”赭青看着那張照片出神,口裏一個沒留神,話就從心裏彈了出來,反應過來後有些懊惱。
赭啓明有些耳背,仍然自顧自地說道:“這個是他三歲時的照相,我托人帶回來的,他媽不讓我見他。這孩子也就一點随咱們老赭家,耳垂薄。”
赭青眼睛看着那張照相,心裏煩躁得要命,像被一簇火苗細細地灼烤着,口裏卻不知不覺吐出話來。
“可以。”
赭啓明緩緩地擡起頭來,聲音有點發顫:“......什麽?”
赭青垂下眼睑,手指無意識地在茶杯底座處畫圈,安靜了一會,擡眼道:“我說可以。下周末,你去接他回來。”
“好......好......”赭啓明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不斷地拿潔白的小手絹拭眼淚,心裏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他還有一肚子表忠心的話沒有說,看到赭青出神,生生咽進了肚子裏。
他遲疑地看着自己的侄子,後者正捏着那張古舊小相一動不動,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視線,捏着相片的手指緊了緊,繼而狀若無事道:“他幾幾年生的?”
赭啓明報了一個數字,赭青面上浮現出一絲古怪,兀自笑了笑:“還真是個哥哥。”赭啓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赭青卻把相片收進自己書桌抽屜裏,淡淡道:“你那裏有備份的吧?這張我留下了。”
赭啓明說有,臨走時又回頭微笑道:“你小哥哥從小生的就可愛,現在回來,說不定和你一樣,都長得比我高了。說不定比你還要高些。”
“不會。”
“......嗯?”
“我一定比他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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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