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歸墟中，粼粼碧波流水溪，灼灼燦爛開花樹，油油生機綠地草。

溪邊旁，花樹下，草地上，一秀麗女子手握着光芒萬丈的神劍，眼眶微紅，焦灼不安地躊躇等待着，渾然無心欣賞這一派靜好風景。

好不容易聽到一個熟悉的腳步聲急匆匆趕來，她的心情終于沒有那麽難耐難灼了。

“朗川，我要走了，特意跟你道個別。”這是男子陪伴女子長久以來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要離開，卻是不容商量的決絕口氣，“我的師兄他們如今有難，同門之情深于海，我不能再在歸墟裏裝做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做。”女子緊緊握着手中光芒四射的神劍，像要汲取那力量來支撐着她內心快要崩潰的世界。

“好，我知道了。”男子的視線從女子臉上移開到女子手上那把耀眼光芒的劍上，再移到奔流不息的青溪上，奔湧到唇間的萬千要她別走或要她保重的言語卻變成只有啞啞澀澀的寥寥字句：“你放心，我會一直在這裏照顧好一切的。”

男子知道自己是留不住女子了，自從上一次她的同門師兄姐妹帶着一衆受難的百姓來到這裏後，他不知為何女子要躲着他們，可她的心卻一直黏在了他們身上跟着他們一道離開了歸墟。

“謝謝你朗川，你多保重，我走了。”耳邊傳來女子低柔飄忽的聲音，等他回過身，無情的風早已帶着女子飄然遠走。

“明微，你一定要記得，我會一直在歸墟等着你回來的！”男子擡起雙手放到嘴邊沖着風向大喊，風聲很大，男子悵然，不知道風聲能不能把他的話帶給女子。他更恨不開竅的自己白長了七尺之身，靈力低微，連陪着她離開歸墟都做不到，更惶論什麽保護她了。

當初，他只是一條小小魚，淘氣貪玩，在瀛崖河中被她釣起，被她笑着放生，被她驚鴻一瞥驚豔到戀戀不舍地流連忘返。後來那條河邊上再也沒有她的身影，也沒有瀛崖任何一個人的身影，他卻再也忘不掉笑靥如花的她。

他一直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了，畢竟她是高高在上的瀛崖仙女，他只是瀛崖河裏萬千條魚中有點靈性的小魚而已。人魚有別，她生活在高高的瀛崖之巅上，而他只能生活在水中。他知道她是誰，她卻不知道他是誰。後來他就一直在水裏游啊游啊，游到哪條河哪條江就在哪裏安身立命一陣子，反正死不了就活下去。

卻想不到，在他有生之年還會有機會再見到她，陪着她。

在深海中玩耍的自己，猝不及防見到魂牽夢繞的她，随着海水飄飄浮浮，起起落落，緊閉着雙眼生無可戀的她，早已不是他記憶中那個活潑愛笑的模樣。

他小心翼翼地游到她身邊，她沒有絲毫的反應。一頭如海藻般的頭發散在海水中，衣服被海水浸得湛藍湛藍。

他就一直在她身邊游來游去，他不确定她能不能聽得到她的話，也不确定她讨不讨厭他，他游在她身邊竭盡所能讨她歡心，給她講話解悶，給她唱歌，給她吹泡泡，給她吹海螺，給她帶漂亮的鲛绡……最後為她努力修煉成人形。

他很氣餒，無論他做什麽都不能讓她睜開眼睛看他一眼，更不能讓她開口跟他說一句話。

他也曾氣憤地想過不理她，哼！反正她又不知道自己是誰。可是每一次狠心轉身想要游走的那一刻，一想到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又無絲毫生氣地在深海中深眠，總會心軟繼續游回她身邊老實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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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長的歲月，也許，她終于被他鬧煩了，在海水裏翻了個身，一頭海藻般的長頭發随着海水飄動，她眼睛還是沒有睜開，他看不見裏面有着怎樣的傷心故事，就很煩躁氣惱地開口：“你很吵，你知不知道？能不能稍停點讓我安安靜靜地一直睡下去！”她的聲音很好聽，比他鲛人姑姑唱歌的聲音還好聽。

他竭盡他所能的一切來讨她歡心，結果換來的是嫌棄，心裏有說不盡的委屈兮兮。

他還是狠不下心來游走，只好安安靜靜地在她身邊游來游去，不敢輕易發出一點聲音。

一直被吵得睡不好安穩覺的明微卻因為耳邊突然安靜下來，反倒不習慣了起來，不知道那煩人的家夥還在不在，睜開了她跳進海裏的第一眼來看看。

魚燈蝦火通明的悠悠碧藍的海水，輕輕晃動着。原來那個煩人的家夥只是個純真的小孩子，怪不得聲音軟軟的。也許海中的生活真的是太無趣了，穿着與海水一色的藍色衣服的小家夥正在無聊地追逐着一條色彩斑斓魚玩。

“喂，你就叫什麽名字？”明微沖着無聊小家夥的背影問道。

“你，你跟我說話？”追魚的無聊小家夥聞言停了一下，然後不敢置信地快速游到明微身邊，想拉明微的手卻不敢，只好怯怯地看一眼明微，見她沒有反感自己靠近，就大着膽子小心翼翼地改為拉一點明微的衣袖，激動得結巴問道。

“不然你以為我在跟它說話？”明微指着游在她身邊的閃閃發光的魚不以為意地說道，她盯着他燦若星辰的眼睛，繼續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朗川。”

“你為什麽一直在這裏吵我不走？”

“因為我要陪着你。”小魚人朗川也懂臉紅，純真的聲音似害羞變得低低起來的。

“我有說要你陪嗎？”明微聲音聽不出喜怒，也沒有把拽住她衣服那雙小手拂走，眼神不溫不和地看着朗川。

“沒有，那，那，那……”朗川心虛，反倒把明微的衣袖拉得更緊，口不由心地小聲嗫嚅道：“那我馬上走。”

“順便帶我走吧。”明微好像忘了自己剛剛的咄咄逼人，也不計較對方是個小屁孩，任他拉着自己的衣袖，直接說道：“我現在不想回家，又不知道到哪去，你帶我走吧，只要沒人，安靜，哪裏都無所謂的。”

朗川聽到明微這樣一說，忐忑不安的心便雀躍起來，一下子喜形于色道：“我知道有個地方很漂亮，沒有人，很安靜，我們去那裏好不好？”

“好，聽你的。”

朗川早就從他鲛人姑姑那裏得知歸墟這個好地方，只不過他還沒有去打探過虛實。在明微同意之後，他就把她帶到了歸墟。

歸墟的景致美得讓人心窒，與瀛崖的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明微很滿意。兩人就一直在歸墟裏很平靜地過着與世隔絕無争的生活。

明微的心情也一直很平靜，就是沒有想過回瀛崖。當初一瞬間的魔怔害得她痛上加痛，絕望得不欲生。每一次想起她在師門慘遭罹難之際曾對弦月起過的妒殺之心，都讓她覺得自己是蛇蠍心腸，罪大惡極得不可饒恕。就算弦月他們當中無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情，但還有天知地知，瀛崖那一路的一花一草也知她曾經做過的喪心病狂之事，她怎能不內疚自責，又有何顏面回到瀛崖面對弦月。

化身為人的小孩子朗川來到歸墟後，身體長得很快，不經意間就長成了臨風玉樹一翩翩峥嵘俊男子，卻只是長身體，不長靈力，這讓他苦惱得不知在暗地裏背着明微偷吃了多少仙花仙草仙藥仙丹，可就是沒能讓他靈力增長一分。每一次他偷吃完，便信心百倍地再次央着明微教他禦風飛翔的本領，卻每次都是半路失靈，直接從半空摔下來，把個美少年摔成鼻青臉腫豬頭，害得他在明微面前丢臉，這讓朗川傷腦不已。

可丢臉傷腦歸丢臉傷腦，朗川覺得和明微在一起的日子還是快樂居多的。

朗川想，就這樣和明微兩個人在這裏過完一生也不錯。

然而，生活并不能完全按照你所預期的軌道來運行，再快樂的日子也有到頭的時候。

絕世于外的歸墟成了避難所。

明微知道夜久星他們帶着一衆受難的百姓也來到了歸墟，卻不見弦月和青青。他們出現的太突然，讓她心裏很慌很亂，沒有一絲的準備和勇氣去面對他們，就一直小心翼翼地躲着，在他們走後全心盡力地照顧着受難的百姓，然後經常默默黯然傷神，開始變得憂心忡忡起來。

朗川一眼就能看出明微有心事，可明微卻因為是她看着他一步步長大長高就一直把他當小孩子來看，什麽都不會跟他說。整條溪水都知道他幾大百的年齡和心事，唯有她從來都不解他的心事，這讓朗川十分不安又無能為力。

不安的朗川整天像個跟屁蟲一樣跟着明微進進出出照顧百姓。小孩子心性就小孩子心性吧，反正他在她眼裏就是個小破孩，小破孩做什麽都能得到她好脾氣的原諒。

留不住的，怎樣都留不住。

朗川迎着風向，一直按耐着內心狂烈的難過不舍終于爆發了出來，深邃不見底的雙眼隔絕了所有光芒色彩，變為了他最初的模樣，縱身躍向深溪，濺起了一溪躁動的水花。

許久過後，風聲依舊蕭蕭，流水終于安靜。

整條溪，只有一條孤獨難過的大魚兩眼無神，目光呆滞地匍匐在溪底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