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丁酉年正月十九 晴
我突然意識到,我似乎從未離鐘山如此遠過。
我的一生,都圍繞着鐘山。
畢竟是巡山,總是如此,一圈一圈,是一個回環往複的圓。
我現在卻打破了這個“圓”。
背向鐘山,走得越來越遠。
——巡山日志
馬車搖搖晃晃,慢慢悠悠。
荀三半靠在燭九陰身上,臉色青白,兩眼呆滞。
他從未出過遠門,也不曾坐過馬車,一開始倒還新鮮好奇,撩起簾子,同車夫搭話。
過了一陣子,就又乖乖縮回燭九陰身邊,覺得頭暈腦脹,只能默默不說話。
燭九陰正閉目養神,整個車內有些霧蒙蒙的暗,荀三在這樣的昏暗光線下昏昏欲睡。
待一覺醒來,他又聞到油團子的味道,燭九陰遞到他面前,“吃嗎?”
昨日還覺得好吃極了的東西,現在荀三只覺得油膩反胃,他皺着眉搖頭,“你什麽時候買的?”
馬車也沒有停下來過,他睡得也不算熟,還真不知道這油團子怎麽來的。
燭九陰指了指外面,“有人挑着擔子賣,馬車也不算快,我就買下了,”說完,他又覺得奇怪,“昨日我看你還挺喜歡,這才買的,怎麽不想吃了?”
“膩,”荀三倒在軟墊上,“我肚子好難受,也不是肚子,就是這裏不舒服……”
他指了指自己的胃,又覺得不精确,攤開手,從喉嚨滑到小腹,“都不舒服……”
燭九陰:“……”
油團子最後還是塞給了車夫。
荀三倒在燭九陰的腿上,整個人半閉着眼,要吐不吐的,蔫兒得很。
“這位小哥怕是不習慣坐馬車吧,”半途,他們停車休息,車夫一邊啃着幹馍馍,一邊看燭九陰給荀三喂水喝,“也是這樣的,沒出過遠門的,肯定要受點罪。”
車夫很健談,即便燭九陰一直都沒怎麽開口,也能兀自說下去,“你們到蕪州幹啥啊?那邊氣候濕重得很,我們鄉裏有個老表去那邊待了幾年回來,惹了病,一下雨骨頭就痛得很,在地上打滾!”
荀三休息了會兒,逐漸來了精神,仰着頭聽車夫說他這些年跑了天南地北哪些地方。
“……那個鎮現在都沒人敢進去!白天看上去也鬼氣森森的,”車夫有了聚精會神的聽衆,更是講得起勁,“而且還一直霧氣蒙蒙的,一點生氣都沒有。”
荀三瞪大了眼睛,車夫眼珠子一轉,吓唬道:“其實這次我們去蕪州都要經過那裏……”
“真的?!”荀三早就坐了起來,驚呼了一聲,又道:“我們,不能換條路?”
“哎喲,那可就繞遠了,小兄弟!”車夫拍胸保證,“沒事的啊!我們只是走鎮子前面那條大路過,這要去鎮子還隔着十多裏的小路哩!”
聽到這樣說,荀三松了口氣,“那就好。”
等上了車,一直沒有說話的燭九陰問荀三,“你怕這些?”
他倒是一直聽車夫吹牛,卻沒有開口,看傻兔子一驚一乍變化豐富的表情也是十分有趣。
荀三捧着聽從車夫建議,從路邊買的酸梅汁,小口小口的喝着,“嗯?”
燭九陰說道:“有我在這裏,你怕什麽?”
荀三說道:“我不怕啊。”
“?”明明剛剛吓得一動不動……
荀三彎了彎眼,“馬大哥說了,我們不走那兒。”
“……”
“我還從來沒有到過這麽遠的地方。”
行至一長河岸邊,馬車沿河而行,荀三被對岸秀麗的風景所吸引,鑽到了馬車外,跟車夫并坐在一起,一面聽車夫玄吹,一面欣賞風景。
“小兄弟,我可跟你說,這沱水可不一般!”車夫又開始随地取材,總有大小傳說可以道來。
“怎麽個不一般?”遇上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兔子又的确是十分捧場。
車夫講得唾沫橫飛,大有說書先生自學成才之勢。
“這就要從沱水還不叫沱水說起了……”
沱水,原名洛河。
河中有洛君長居。
洛君是洛河的水妖,那時天上好像在争什麽,凡間山水神職全滅,各類妖精鬼怪便占山為王,守水為據。
洛君原本不是洛河土生土長的妖怪,而是不知哪一天打哪兒來的,就突然在一群亂糟糟争地盤的妖怪裏面打出了名頭。
洛君卻也不貪心,法術高強,明明可以一統為王,卻只占了洛河中段,優哉游哉,設了十分厲害的禁制,不讓任何妖怪前來打擾他。
雖說這倒顯得洛君有些孤僻了,但是也更增加了他的神秘感,加之他所庇佑的洛河中段年年風調雨順,災洪不犯,四方裏無論凡人還是妖怪都對他感激得很。
這洛君和神一樣,卻又不需要祭祀祝禮,自然更是深得人心。
“但是有一天,妖怪們突然發現,洛君的禁制被破開了,”車夫神秘兮兮地說道,“不是打開的,是被強制性地破開了!”
“怎麽回事?”荀三十分捧場。
很簡單,日月如梭嘛,不知道什麽時候天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慢慢解決了,那些沒事兒幹的神仙們又開始将目光投轉到下界,發現凡間雖無滄海桑田之巨變,但也仍有些地方,情況超出了他們的預期和掌控。
這首當其沖的便是洛河中段。
于是他們派出了一個神仙,在衆人都不知情的時候,洛君已經又将此神打回了天上。
第二個,亦是如此。
事不過三,天上掌權者總算是對此事引起了重視。
要知道,妖畢竟是妖,法力無論有多高強,仍是凡物,而神乃大化所得,基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而凡間一妖怪,竟連将二神直接打了回來,這不得不說,此妖必異。
為了保險起見,又不丢仙家顏面,天帝私遣當時的戰神荊得神君獨身一将,下凡來讨異妖洛君。
禁制就是被他破的。
誰也沒看到當時一妖一神打起來的場面。
據說是洛君擔心打起來會傷及無辜,提出到南海長荒之地去打。
荊得神君同意了。
“後來,洛君就再也沒有回來了。”車夫也不賣關子。
“啊?”荀三只是聽了個故事,便就舍不得這洛君了,心中只道這洛君怕是折于那荊得神君長戟之下了。
“不過不知道為什麽,”車夫話鋒一轉,又說道,“這荊得神君倒是回來了,而且好像是遭上天貶斥,做了洛河河神,一輩子不得返天呢!”
“為什麽?”
車夫這倒是搖頭了,“神仙的事情誰知道?不過沒有人再見過荊得神君,這洛河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改成沱水了。”
“不過你現在要是去問洛河中段的那些說書先生,他們鐵定是要跟你說,因為洛君家鄉原本就在沱水,只是後來沒了,荊得神君将洛河改為沱水,就是想讓洛君魂歸故裏!”
“那洛君回來了嗎?”
“連荊得神君都消失了,哪裏還有洛君呢?”車夫眼裏閃過一絲惋惜,“這沱水都又成了各路妖怪争奪之地,時不時就要禍害一下四方百姓呢!”
“這沱水之上,行舟甚少,想來也是這個原因了。”久不出聲的燭九陰突然說道。
車夫有些怕這個看起來有些陰郁的高大男人,連忙接了口,“是啊是啊,只有一家渡船,說是荊得神君庇佑,讨了口飯吃,也不敢收高價,差不多就是勉強糊口罷了。”
“那洛君可有什麽特征?”燭九陰頓了頓,“傳說裏……”
車夫總結了一下自己這些年來的道聽途說,然後搖頭道:“洛君可神秘,沒什麽人說得出來,”然後他笑道,“而且這位大爺,您也說這是傳說了,哪裏能信得的?”
荀三連忙道:“我就信的!”
他強調道:“洛君就像我家大王一樣——唔!”
燭九陰迅速捂住傻兔子的嘴,将他直接拖進了車裏。
車夫感到一絲怪異,卻也沒多想,甩了一鞭,繼續趕路。
他這一趟,費用是一般價錢的三倍,車夫心裏倒也明白,該說和不該說的,該伺候的和不該伺候的。
那有着一雙兔兒眼的後生看上去倒是好相處,但那個面相不善的男人将他管得嚴,想來是對兄弟要出遠門,只是行事有些怪異罷了。
車夫将其歸為小地方來的人就是雜毛雞皮的事兒多!
但很快,他就會發現自己的想法簡直是大錯特錯。
因為他們幸運至極,沱水突然爆發性地漲水,前面靠河而建的沱水鎮一夜之間淹沒大半。
“現在不是才過立春,怎麽就……”荀三問道。
車夫撇嘴,似乎習以為常,“沱水嘛,就是這樣,怪地方怪事也多。你放心,兩天之後,水又下去了,啥事兒沒有!”
燭九陰卻讓他停車,下了車,走到岸邊,腳已經淺淺沒在了水中,他卻渾然不覺的樣子。
約摸站了一刻,荀三終于按捺不住,走上前問道:“怎麽了?”
燭九陰回過頭,“洛河的洛君,許是堕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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