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丁酉年正月廿二 約摸是晴
我是鐘山的野兔子,陸地上撒歡兒跑的那種。
一輩子除了變成人形時泡泡澡以外,離水遠遠的是我的本能。
巡山都很少走沿河的那條路。
而現在,我卻已經在水底待了兩天了。
甚至還可能繼續待下去。
——巡山日志
“我以為水底下是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原來這麽亮。”荀三說道。
燭九陰想了想說道:“我曾經去過戊啓仙人的清宮,在海底,卻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偏生清宮周圍亮堂得很。”
“漂亮嗎?”
“海底什麽也沒有,不過是一些盲眼魚罷了,”燭九陰說道,“戊啓仙人擅養一些海獸,住在深海,也是為了方便照顧。”
“那得是多大的海獸啊?”荀三眨眨眼,“海怪吧!”
燭九陰點點頭,“你不怕?”
荀三很坦然,“我連海都沒見過。”
“……”
那鐵面人将他們喂給他們一顆珠子後,将他們帶下了水,關進這間不大不小的“屋子”裏,不管不問。
燭九陰本想直接帶着荀三離開,但是在出去的一瞬間,荀三捂住了耳朵,“這什麽聲音?!”
荀三聽力極其敏銳,燭九陰愣了一下才去辨聽,聞之色變。
“龍吟?”
荀三捂着耳朵,沒聽清,“什麽?”
燭九陰将荀三往回帶,進了屋子關上門,聲音就消失了,荀三放下手,“你剛說什麽?”
“龍吟,”燭九陰說道,“你方才聽到的是龍吟。”
但是龍吟清嘯,絕非是擾人頭痛之聲,而剛才聽到的龍吟聲的确令人心生煩躁,若是離得近了,荀三這種小妖怪只怕瞬間心智全失。
荀三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妖怪,自然不知道龍吟是怎樣的,還以為天底下龍的叫聲都這般恐怖,連忙說道:“原來龍王爺這麽可怕,怪不得脾氣暴躁,家家戶戶都要拜他!”
“……這不是龍王,”燭九陰說道,“一條魔龍罷了。”
荀三心思回轉,“是那個傳說裏的洛君嗎?”
“不知道。”
荀三氣餒,“那到底是誰把我們關在這兒幹什麽?如果那聲音一直不停下來,我們要一直呆在這裏不成?”
燭九陰摸摸他的腦袋。
荀三眼神放空,“我以前活動的地方就只有鐘山,上面還有大王,我以為我這樣就可以了,現在出來了,我覺得我走到哪兒都是累贅。”
他捂着臉,一臉苦相,“我要怎麽樣才不會成為累贅呢?”
“你只是沒掌握修煉的方法罷了,此番去了長燚,你定會大有長進的。”
“長燚在哪兒呢?”
燭九陰忍不住敲了他一下,“傻兔子,有我在,你還怕什麽?”
荀三撇嘴,“怕的東西太多了。”
“以後不用怕了,我斷不會讓你再受傷的,”燭九陰攬過他,很大氣的樣子,“你只要別亂跑就是。”
鐵面人再次出現的時候,荀三正在看石壁上嵌好的夜明珠,并問燭九陰“這個可不可以取下來,應該可以換錢?”
“主人有請。”
嘶啞難聽的聲音吓了荀三一跳,見燭九陰站起來,連忙竄到他身後去。
跟着鐵面人在水底走了許久才停下,一路上荀三都好奇得緊,東張西望,發現自己雖然行走在水底,衣服卻一點沒濕,還擰了擰,的确是幹燥的,心底裏大呼神奇。
走進一間書房,荀三才停止了一路的小動作,乖乖站好。
屏風後卻傳來一聲輕笑,“荀三小兄弟也是機靈好動,十分可愛。”
鐵面人站到門口,将門一關,真真是個鐵将軍把門。
荀三慫了,躲到燭九陰身後。
“想來這位便是前陣子聲動六界的燭九陰奚故大人,”屏風後的聲音溫和,好似無害,“久仰。”
“洛君,盤龍青螭,有大公德,可登西天龍座,”燭九陰頓了頓,“何以堕魔?”
“上神一向如此多事?”
洛君從屏風後走出來,一襲青衫,眉目淡遠,好似水墨畫中的人般,荀三都看癡了。
“洛君有請,豈能推卻盛意?”燭九陰加重了語氣,順手還揪了一下荀三的耳朵。
洛君一笑,“是我的不是,但亦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望上神見諒。”
燭九陰沉下臉來,“說。”
洛君揚手一揮,兩張椅子騰空而來,燭九陰倒也不推辭,牽了荀三的手便也就大方坐下。
洛君見他二人落座,這才自己坐下,半靠在扶手上,半垂着眼。
荀三曾經一直認為他家大王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妖怪,即便他那麽喜歡書生,也不得不承認書生在相貌上還是要差鳳兮那麽一點點。
胡老幺曾說他此話已然十分偏頗了,柳彥懷充其量只能算個眉清目秀,鳳兮的容貌那是可以冠絕六界,天底下無出其右的絕色!
現下,荀三卻覺眼前便又有一個絕色了。
洛君的眉目自然不似鳳兮那般一眼驚豔,二眼絕世般耀眼,只是初看時,好似在欣賞一幅意境淡遠的水墨畫,待看久了,又覺畫意流動,眉眼裏的溫和風韻都化作了水,淡而意蘊深長。
便是此時神情落寞地半垂着眼,也是一幅別致的美人圖。
這樣的可人兒,燭九陰卻說他已經堕魔。
當然見識短淺如荀三連大妖怪都只見過他家大王,更不要提魔物一類。
他不知道傳統的魔物是長什麽樣的,只是下意識覺得應該都是醜陋不堪的。
洛君颠覆了他想象,讓他只覺許是魔物也和妖怪一樣,有和他一樣長相普通的,也有和牛大叔一樣長得不好看的,但一定也會有和他家大王一樣長得十分好看的。
例如,洛君。
“實不相瞞,上神,我時日不多,可我還有太多事情沒有做完……”
燭九陰打斷他的話,“這世上想要活命的法子多了去了,你要是想多活些時日,又哪裏會做不到?”
洛君搖搖頭,“那些法子太腌臜了,況且我并不是為了我,而是聽聞上神要去長燚島,希望能拜托上神一件事。”
燭九陰就在沱水邊提及過此事,想來是讓洛君聽到了,打了主意。
“何事?”
洛君向那一直守在鐵門邊十分聽話的鐵面人招招手,“阿斂,過來。”
鐵面人聞聲而動,走到洛君身邊,高大的身軀像是一種沉默的壓力。
他看向燭九陰已然會意的眼神,低聲說道:“想來上神也已曉得阿斂的身份了。”
燭九陰微微挑眉,“荊得神君?我聽其在傳聞中可是十分威風。”
說起這個,不知洛君想到了什麽,竟微微一笑,“是啊,那可是威風得很!”
荀三打量着這被銅牆鐵壁加身的荊得神君,凹凸不平的鐵面上只有兩個小小的洞,應是眼睛處,只是看不分明,黑漆漆的兩個小點,看得荀三心裏毛骨悚然。
“是我對不住他,害他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失去了神識不說,連心智也退化了,”洛君似乎不願再提,只問道,“聽聞長燚島有神泉,可治百病……”
說到此,似乎覺得自己像是在說什麽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偏方似的,洛君又一笑,“倒不是說治百病了,只是阿斂他并非神識斷絕,只是體內經脈盡斷,神識堵塞罷了,若是能夠修複,他便又是威名赫赫的荊得神君了。”
“若真有這麽一口神泉,你何不自己去試試?”燭九陰挑着眉,不信那鐵面人,也不信病歪歪的洛君。
洛君坦然一笑,“我已成魔,魔物自該有魔物的去處,只是阿斂他……”
燭九陰直截了當,“以何報答?”
洛君看向他,似乎沒料到燭九陰會答應得這麽爽快,有些驚訝,“上神,這是答應了?”
“且先看看你的東西再談。”
“是,也該這樣的,”洛君搓了一下手,有些局促,看向鐵面人,“阿斂,我有些渴了,去幫我倒杯茶來罷。”
這鐵面人十分聽話,便是桌上正有一杯沏好的茶,他也徑直走出去,要去倒茶。
洛君定定看了他離去的方向好一會兒,才又回過神來,對他二人抱歉地笑了笑,“他原來并不這樣的。”
從前的荊得神君并不聽他使喚,只是因為在他使喚之前,早已準備好了一切,不必再多說的周全。
洛君身形微頓,轉過身去,語氣卻有些飄忽,“我曾經遭到那幫神仙打壓,并非是因為我法力高強,獨占一方,而是因為這個……”
青衫漸落,清瘦光滑的肩背露出來。
荀三還未看清,便覺眼前一黑,伸手去摸,原是燭九陰的手直接捂住了他的眼,甚至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
燭九陰站在荀三身後,兔子靠在他懷裏,能夠感受他說話時胸腔微微的振動。
“此圖如何在你身上?”
“曾經的一段機緣罷了。”
荀三被燭九陰放開時,洛君正在系自己的衣帶子,見他掙得滿面通紅,不禁一笑,“荀三小兄弟同上神感情是真好。”
荀三冷哼一聲,“我們還不怎麽熟。”
洛君了然一笑,并不多話,他看向燭九陰,“上神,若是阿斂恢複了,我這身皮就由上神保管了,如何?”
“青螭的鱗片細密,刮鱗之苦你也忍得?”
洛君笑得雲淡風輕,“堕魔之痛我不也忍過來了?”
“即要成佛,又何苦堕魔?”燭九陰不明白,也無法理解。
洛君垂眸,“我的阿斂為了我變成癡兒,我又如何舍得那癡兒獨自一人守在凡間?”
燭九陰批道:“癡兒。”
洛君笑笑不語。
門外傳來茶碗打翻的聲音,洛君站起來,像是習慣了一般,“一個月內總會碎上那麽三四個茶碗的。”
走至門前,洛君輕聲,似是自語,“上神,亦是癡兒罷。”
燭九陰一愣。
荀三不解,走上前,問道:“他說什麽?”
燭九陰回過頭,野兔子精看向他的眼睛裏幹淨好似沒有一絲蕪雜。
“兔子,我問你……”
“嗯?”
“如果柳彥懷永遠不會回來了……”
你會不會跟我在一起?
抑或是,再不看我一眼,就随他而去。
“……”
“燭九陰,你到底想問什麽?”
“我不知道。”
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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