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丁酉年三月初五 雨

未記

——巡山日志

玉九淵是天帝的恥辱,進而成為整個神界的恥辱。

到如今,天帝也很難說清在雲霞齊飛,天河星璇共舞的那一刻,他為什麽會牽住在天河旁篩星子的那個仙女。

雖是從天河中化生,卻仙格極低。

即便以天帝的神階,也沒有辦法改變,玉九淵一出生,就只有仙格,沒有神格。

生而為仙,卻難化成神,玉九淵是天帝不願承認的恥辱,并非是一夜風流難以啓齒,而是讓神界所有人認識到,天帝的神階竟沒有辦法改變一位仙女,讓她誕下擁有神格的子女。

玉九淵是出生在神界的小仙。

神力不夠,仙術來湊。小小仙術在凡人眼中是大神通,在上神眼中,卻不過是三流雜耍。

在玉九淵兩百歲時,因為仙力低微,而瘦瘦小小,看上去只像一個凡間不足十歲的孩子。他被天帝圈養着,漠不關心,玉九淵在兩百歲之前,只見過天帝一次,那次天帝屈尊親臨,給他下了一道神禁。

“汝不得入天河,天河之女不得見。”

玉九淵隐約聽說他的母親是天河浣洗星子的仙女。

長至五百歲,當時能一眼入得天帝眼的容顏便逐漸在玉九淵面上凸顯出來。

兒肖母,便親母。

玉九淵冷冷清清度過自己的千歲生辰後,踏出了自己生活了一千年的小院。

他小聲念着口訣,天帝下的禁令在八百年後他踏出院子的那一瞬間,應聲而碎。

天帝心事堆累,竟一時不得察,但侍衛向他禀報之時,已過百年。

天河之中星璇燦爛,無數細白的沙子閃爍着銀光,順着無形的力量在天河中緩緩流淌。那些清亮的星子間雜在裏面,無聲地旋轉。

玉九淵住的小院已經是神界最偏僻的角落,他卻告訴母親,神界每天都很吵,吵得他睡不着。

頌奏德音,仙樂妙舞,沒有間斷地萦繞在神界上空,彰顯着一時昌繁。

天河極靜。

浣洗星子的仙女隔着很遠很遠,終其一生也不會和彼此見面。

這裏沒有德音靡靡,沒有鶴唳鳳鳴,只有蒙着面紗的仙女在天河的沉默裏一日複一日地撫摸過那些蒙了灰,抑或被洗的清亮的星子。

玉九淵見到了想念已久的母親,神界的喧鬧已經逐漸遠去,他焦灼的心在母親溫柔沉靜的目光裏逐漸安寧。

母親教他如何篩星,如何将蒙了灰的星子清洗幹淨,再放回原處。

“天河有着自己的秩序,我們面對天河,也該有敬畏,星從何來,便歸何處,”母親說,“無論是神是仙還是人,是妖是鬼還是魔,都不過是天河一粒不起眼的星子罷了。”

“誰都不能阻擋天河。”

遠處傳來帝臨之樂,從九霄之處開始昭告天帝親臨。

玉九淵站起來,眼裏閃過一絲嘲諷,低頭輕喊了一聲,“母親?”

直至天帝親臨,母親才将手上的星子放入天河,看着它們迅速融入自己的隊列,形成小小的星璇,閃着透亮的光,繼續向前。

可笑,天帝愣愣看着眼前與自己一度春宵的仙女,竟忘了其名,卻在再次見到之時,複又血液滾燙,沖擊着心髒,血液裏所有瘋狂的細胞都在叫嚣着将眼前的仙女迎接回宮。

“天帝?”一道清冷的聲音突然傳來,讓他所有的沖動與瘋狂都戛然而止。

天帝身旁侍衛皆躬身向後,齊道:“天後!”

天後看向那位傳言中的仙女時,彼此的寂寞似乎一下共通了,天後突然發現耳邊如此安靜,靜的她終于聽見了自己的心音。

“不知天後來此何事?”天帝狀似威嚴,實則內心忐忑,玉九淵是他的恥辱,尤其是他來處理這個恥辱之時,他不想被這個神女看見。

天後比他更具威嚴,她說道:“我聽聞天河之女在此,便來看看,如今得見,當初荒唐,想來是委屈了天河之女。”

被天後當衆落了面子,天帝臉上一陣難堪。

但是兩個女人的默契已經達成,天後說道:“我與這孩子有緣,便由我帶回去,且和颛兒作個伴,至于天河之女……”

天帝本意是要殺了母子倆,如今天後卻從中作梗,令他一時下不了臺,他怕天後最後竟要大方将天河之女迎進神界,帶着那個只有仙格的兒子,時時提醒他,他的神階竟還不能達到所有的孩子都能生具神格,這對他來說,是心頭之恨,亦是奇恥大辱。

想及此,天帝擡手便要将那天河之女殺掉。

“母親!”玉九淵驚喊一聲,便要上前替母親擋掉那雷霆一擊。

“我兒,慢!”

剎那間,天地之間好似時空停滞了一般一切都變得厚重粘稠,但所有人的動作卻變得緩慢而清晰,甚至于天帝的那雷霆一擊也似乎都在玉九淵的眼前,驟然放緩了速度。

而這一切似乎都只是發生在天河之女擡手的那一瞬間。

“母親?!”玉九淵驚道,不肯相信自己的母親竟有如此大的神通。

天河之女揭開面紗,右耳垂至脖頸竟有銀光閃爍,再細細一看,竟是天河之象,那些銀光在她的身體間慢慢流轉,隐入白色仙衣。

天帝發現自己根本沖不開這驟然粘稠的時空,整個人都似乎被壓住了,呼吸變得尤為緩慢,但他卻能看得清楚,天河之女揭開面紗後的絕世容顏。

他記得的,潔白柔軟的身體上那緩緩流淌的銀色光點,奇異而美妙,輕輕觸碰,甚至能引起一個小小的光璇,而天河之女就會咯咯笑倒在自己懷中,如同軟玉撲懷,溫香在握。

她告訴他,天河之女都是這樣的,身上帶着天河的印記。

他信了。

一千多年前的天帝風流輕狂,他不愛天後,愛神界所有的美人,但卻不曾染指其中一位,唯獨一夜春宵的只有一眼傾心的天河之女。

是了,只有再次真正見到眼前的仙女時,在凝滞的時光裏,無法錯開眼,無法慌亂地再次匆忙逃離,天帝終于在心中承認,一千多年,他的一眼傾心。

“母親?”

玉九淵未曾想過,自己母親從未揭開過的面紗下竟是這樣的奇異容顏,一時呆住。

天河之女擡眼,不知是對誰說道:“我本名河州,我想你應該是認識我的。”

天帝心頭好似一股濁氣擁堵,心髒悶痛,他自然是知道的,想必在場所有上神都是知道的。

上古大神——河州。

很難說是天河創造了她,還是她創造了天河,抑或可以說,她和天河本就是同生,同生于天地之間,在盤古神殒之後誕生。

河州從天河中而來,也永遠守護着天河。

玉九淵也是知道的,神殒對于每一個神來說都是絕望的盡頭。

河州告訴他,“神殒并非唯一的選擇,但是自降神格,卻是極少有神能夠做到。”

“高高在上太久,就會忘記下面的風景,不願再下來了。”

強撐的唯一結果,便是神殒。

“但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河州眼裏透着萬古長存的寂寞,“我只是,只是放不下這天河……”

“還好有了小九,”她欣慰道,看向玉九淵,眼裏終于透出點笑意,“小九是個好孩子,為娘本來還想再陪你一段時日,現下卻是不行了。”

玉九淵抓住河州的手,聲音顫抖,“母親?!”

她拍拍玉九淵的手,轉身向天帝走去,在天帝有些驚愕的眼神前站定,“玉郞,我在天河裏看了你十幾萬年,從孩童到天帝,你向我走來時,我……”

河州落下一滴淚,還未落地,變成了星子,透亮,飛入了天河。

他向她走來時,沉寂了不知道多上歲月的心突然開始跳動,她卻說不出口,也說不出當初為什麽在天河裏看見他的影像時,就默默關注起來的小心思。

他離開她時,她突然想起自降神格是要刮皮剜肉錘骨的,但是遠遠比不上他的背影像是逃跑般消失在天河盡頭的那一瞬間,河州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心髒的撕裂。

如今再面對他,河州依然說不出口,她沉默了半晌,走向了天後。

天帝眸色一黯,卻始終沖不開沉重的桎梏。

河州看了天後一會兒,拜道:“河州在此謝過。”

她默念了一句口訣,最後說道:“清颛有福,神祝天啓。”

此話一出,似有光飛過,天後瞳孔顫動,若是此時能動,想來她定是跪地一拜。

上古大神的神祝直達天聽,此祝卻是予了她兒,而非玉九淵,盡管最終還是為了玉九淵,但天後此時亦是激動不已。

河州回到玉九淵身邊,摸了摸玉九淵的臉,有些眷戀,“這麽多年是為娘不好,如今也不能再陪着你,你萬事不要太強求,但也不必遵循他人臉色。”

話畢,河州手心托起一道光,她單手結印,點入玉九淵眉間,在恍惚間,聽到河州說道:“我當初自降神格,但也不過勉力行之,如今大化不容,我亦殉道而殒,乃是天地常規,我兒切勿傷怨。”

身體像是被黏稠的水重重包裹,只在模糊間,看見母親飛身投入天河的身影,白紗亂飛,母親的臉隐在白紗之後,看不分明,玉九淵不自覺地閉上眼。

待他醒來,已是另一番天地。

而後來,他碰到了鳳兮。

同樣是自降神格的上古大神。

玉九淵如今回想,的确一開始他只是想要在鳳兮的身上找到鳳訣的身影,就好似找到了河州的身影。

但是鳳兮不是河州,他沒有忍受天河萬古的清冷寂寞,他有着更大的痛苦,是萬重羁絆,而非孑孓孤獨。

他愛上鳳兮,只是在那一瞬間。

鳳兮跳下昆侖臺,回過頭來,好似在看他,又好似在看昆侖山。

至此,萬劫不複。

作者有話要說:

我終于有一點點底氣了,不再裸奔!不再裸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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