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丁酉年四月初十 晴
甫一醒來,鐘山竟是後繼有人。
——巡山日志
玉九淵的臉終于是繃不住了。
燭九陰抱穩了荀三,冷哼一聲,說道:“我師父呢?”
小孩兒轉過頭,對燭九陰說道:“不要對我玉九爹爹這麽兇!”
燭九陰湊上前來,左看右看,始終不敢相信這竟是鳳訣的孩子,這事來得十分詭異,可小孩兒額上的鳳凰紋的的确确又是鳳訣才有的神印。
普天下還沒有哪只鳳凰會有這樣的神印。
可且不說鳳訣雖然貌美,但确實是個實打實的男人,而且十月懷胎不見,這小孩兒甫一出現便已有四五歲大了,如何想如何不可能。
玉九淵臉色微變,抱着小孩兒往來處飛去,燭九陰見形勢不對,趕緊跟上。
行至一雲窟窿處,玉九淵似乎顯得有些崩潰,此處雨落不停,想來是方才火燎長空所致,但此時一無所物。
兩人心中都起了最壞的想法,玉九淵身形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要支撐不住,從半空墜落下去了一般。
“鳳兮……”
玉九淵單手抱着小孩兒,另一只手一朵朵雲地扒開尋找,燭九陰未動,他所能感受到的所有關于鳳訣的氣息都只來自于那個莫名出現的小孩兒。
可那卻不是鳳訣。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依舊是百無聊賴的時光裏沒有意義的一天。
神的生活麽……
鳳訣是金燦燦的五采鳳鳥,人形卻偏好穿素白寡淡的衣服,人卻生得美豔,兩者卻融合得極好。
是以,昆山鳳訣的第一個名頭,便是“絕色傾天下”。
便是頂着這樣一個熱鬧的名頭,他的師父依然是清冷卻溫柔的性子。
那天他和長兀比試回來,遠遠望見鳳訣的背影,立于昆山梧桐之下,望着遠方起伏的雲霧。
燭九陰走近了,極目遠眺,什麽也沒有,他問鳳訣,“師父,你在看什麽哦?”
鳳訣沒有回頭,淡淡道:“時間。”
他與長兀俱是一頭霧水,長兀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們下午說好的要請師父與他們一道去釀桂花酒,長兀膽小,不敢提,便交給了燭九陰。
燭九陰興致勃勃地邀請,終于得來鳳訣一點笑意,“酒釀桂子凝山間,一醉不知過百年,為師且與你們同去。”
長兀興奮地看了看燭九陰,彼時的燭九陰還未覺這有多麽值得高興。
可如今想來,那一年釀的桂花酒終究是沒有等到啓封之時。
他與祝參cen合力,将整個昆山炸得片甲不留。
……
燭九陰張了張嘴,終是欲說無言。
欲哭無淚。
看着玉九淵近乎瘋狂地在雲間穿梭來回尋找鳳訣,燭九陰有些想笑。
鳳訣一直一直都很孤獨。
燭九陰記得他将自己封于鐘山之下時,只說了一句,“師父陪你。”
難以忍受孤獨的神卻偏要與時間為敵,舍不下羁絆,放不了執着,生生加了桎梏。
如果早知最後結果會是如此,燭九陰寧願鳳訣大道神殒,莫要自降神格。
他不知道,鳳訣和玉九淵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無疑玉九淵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小孩兒從小聲哭泣變成嚎啕大哭,玉九淵才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回過神來,有些茫然卻本能地輕拍着小孩兒的背。
他看向燭九陰,後者說道:“師父留予你的,你便好好待他,這大抵是你們最後的情分。”
玉九淵不肯認,“我不信。”
燭九陰垂下眼,“我師父他性子向來如此,道消身殒,于他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玉九淵目眦欲裂,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懷中小孩兒哭累了,開始小聲抽噎起來,他肚子很餓,可是所有人都不理他,哭也不理,心裏實在委屈極了。
玉九淵注意到了小孩兒肚裏的咕咕聲,可他沒有經驗,一旦思及這是鳳兮最後留給他的情分,他心裏就空蕩蕩的沒有着落。
他抱着小孩兒飛回神界,耳邊的風也呼嘯,害怕小孩兒着涼,他架起了一個防風罩。
突然又想起鳳兮在跳下昆侖臺以前,裝作自己是一只沒有法力的鳳雞(他說自己是鳳凰與山雞的結合,所以沒辦法擁有法力,自降神格也是因為有鳳凰父親的幫忙才得了一命,說起來頭頭是道,玉九淵竟也信以為真。),在帶着他飛時,總是縮在他的懷裏喊冷,讓他快變一個防風罩出來。
即便在此之前,他連防風罩是什麽都不知道。
玉九淵才離開不久,燭九陰便聽到身後有龍吟聲,轉過身一看,竟是一條赤紅帶金威風凜凜的大龍。
燭九陰眯了眯眼,“荊得神君。”
龍向他微微揚了一下腦袋,算作是打了招呼。
燭九陰這才明白洛不歸身上那緩慢游弋的紅色龍紋是從何而來,想來洛不歸那副刮鱗剝皮的慘樣也是來自于此手,想及此,燭九陰冷笑一聲,也不指明洛不歸此刻正在何處奄奄一息地游蕩,兀自抱着荀三,沉入海底。
荊得神君能夠感受到洛不歸的氣息就在附近,他附在洛不歸身上的龍印召喚他而來,若非有生命威脅,龍印不會開啓。
可長燚陣法繁多,即便此刻陣法已破,但是龍印給出的位置依然受到了影響,并不準确,這麽大一片海域,根本不知道洛不歸落在了何處,又随海水飄到了哪裏。
荊得神君氣極,擺動巨尾,狠狠拍打了一下水面。
“哎喲!”一個小青銅獸從水裏躍出來,氣勢洶洶要找剛剛打他的人算賬。
麒麟跟在後面,“窮奇,窮奇,算了算——”
麒麟被赫然出現在眼前的巨龍吓到失聲,躲到了窮奇身後。窮奇揚揚腿,“原是荊得神君!”
麒麟縮在窮奇身後大膽道:“神君來找長燚麽?可惜剛才主人已經将長燚毀了!”
荊得神君作盤龍狀,“你們可曾見過一條青蛟?”
窮奇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我們見過一條有鱗的,見過一條沒有鱗的,不知道神君要的是哪一條?”
荊得神君龍眼一瞪,巨大的龍爪像是捏了一只蒼蠅般将窮奇提了起來,“休得胡言胡語!”
窮奇被捏得說不出話來,麒麟見狀緊随其後說道:“神君可否幫小的們一個忙?便是有鱗沒鱗,我們也都能找到。”
荊得神君不屑于和這兩只小獸戲耍,龍印發出的威脅越發強烈,再多耽誤一刻,只怕洛不歸就受不住了,便吼道:“快說!”
麒麟被吓得渾身一抖,青銅牙齒上下打架,但好歹還是将話捋順了,“還,還請神君高擡貴手将小的們從這青銅器裏放出來,您看這長燚也毀了,我家主人沒空理……”
荊得神君也不多言,擡起龍爪,一道金光劈過去,“噼啪”一聲,青銅器應聲而裂。
“吼——”
海面上騰空出現一頭巨大的黑色麒麟,甩了甩蹄子,又甩了甩頭,威風不已,轉過眼來看向窮奇和荊得神君的眼神卻依然無辜可憐。
巨龍咧了咧嘴,說道:“給我找到他。”嚴重的威脅意味明顯得不能再明顯,巨龍一爪子将還未解封的窮奇扔開,窮奇轉瞬間爬上了麒麟的背。
黑色麒麟有些委屈地甩甩尾巴,潛入了水中,巨龍緊随其後。
此處深海區域,海底暗不見天日,巨龍在黑暗處仍能視物,跟在麒麟身後,發現他将自己往淺海處帶,正是心疑之際,荊得神君突然感受到附在洛不歸身上紅色龍印的波動。
麒麟浮出水面,小心試探道:“這裏就已經不在長燚被毀的範圍了,洛君應就在這附近,神君可有感知?”
荊得神君閉了眼,龍爪一揮,只見窮奇從麒麟背上一躍而下,在半空中變回了原身。
又是一聲暢快的獸吼。
荊得神君感知到了洛不歸的所在,潛入海底,留下海面上興奮的麒麟和窮奇。
“哎呀!奇奇,你這頸上怎麽還有個圈子?”麒麟驚訝道。
“管他娘的,老子先要去吃個人——”才一動這念頭,窮奇感到喉嚨像是瞬間被捏住了一般,越收越緊。
“不要吧奇奇,吃人不好,毀修為啊,”麒麟沒發覺,還在他周圍跳來跳去,“奇奇,你和我一起回昆侖好不好?”
窮奇被麒麟的話頭扯住了心思,一下沒了吃人的念頭,頓覺喉嚨亦是一松,沒了束縛。他摸了摸頸上的項圈,心裏冷笑,好個神君,仍是箍着老子!
他睨了眼還在等他回答的麒麟,對于那狗狗般的眼神突然說不出“不”,麒麟見他微弱地點了點頭,頓時歡呼起來,咬着窮奇的尾巴,和他一起騰雲而走。
雖說是淺海,卻只是相對于長燚所處的深海來說。此處海也不淺,但卻能隐隐透進陽光來,是以,荊得神君一眼就發現了挂在海底礁石上緊閉着眼,血肉淋漓的青蛟。
因為沒了鱗片,又受了玉九淵的重擊,青蛟此刻周身都泛着淡淡的血絲,只有紅色龍紋撐着,且讓那血絲好歹沒有散開,維持在青蛟周身,也算是為他護住了最後一口氣。
荊得神君緩緩游過去,心底是自己都不肯承認的後悔。
他嫉妒洛不歸會為了洛水一群不相幹的妖怪而堕魔,他嫉妒得快要發瘋,其後所做下的所有事,都不過源于“嫉妒”二字。他憎恨洛不歸的魔身,厭惡洛不歸心中總有太多的放不下!
“我想你看着我的時候,只是在看着我。”荊得神君有些出神,他從小便是天之驕子,上天入地也再沒有他這樣一條巨龍了。
他并非出生于海中,而是生于天地雲海之間,與生俱來的金烏焰更是标明了他的尊貴身份,自視甚高的他卻在洛水看到那一條小小青蛟在水間戲耍時只覺好笑,後來覺得他努力修煉的樣子又很可愛。
最後神界派兵下來要讨伐洛水洛君時,他自請命,看到他看向自己,眼中充滿怒意,面上卻又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十分有趣。
他生而為天地巨龍,不懂也不理解為什麽一條青蛟要努力修煉,只是想成為一條龍。
在他看來,江河裏的龍,甚至湖海裏的龍都不過爾爾,都沒有區別,更何況是妖修成龍,此番下來吃苦不提,日後也定是要遭到嘲笑的。
可是小小青蛟修出一點點龍角的樣子就是十分可愛。
他忍不住不去想。
忍不住想要獨占。
他将洛不歸變回人形,鱗甲的傷痕在光潔的皮膚上整齊羅列,觸目驚心。
後悔的情緒像是螞蟻潮湧般密密噬咬着他的心髒,他化為人身,将洛不歸小心地抱在懷裏,念了訣,直接回到神界。
長燚深海。
感覺到荊得神君的氣息消失,燭九陰睜開眼,懷中的荀三依然緊閉着眼,皺着眉頭。
燭九陰親了親荀三的臉,輕聲說道:“終于只剩下你和我了。”
下身腿骨依然透着森白,血肉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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