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腐敗成風的官場

這個年代的讀書人有一種耿直的天真,這種天真讓他們嫉惡如仇,敢說敢做,在剛出書院或者剛入官場的書生身上最顯而易見。

然而随着官齡的增加,這種天真會被慢慢消磨,有人說掩藏心底,但是掩着掩着,也就不見了。

難得的是,林青至今為止卻依舊保持這顆“天真”的心,讓林曦悲嘆的同時又羨慕着。

“爹,其實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只是賬本的事,裴師兄怎麽會知道?又知道了多少?”林曦摸了摸自己面前的茶杯,溫溫的便端起小口小口地喝着。

說起這個,林青臉色變得很難看,“也是為父識人不清,半年前得京中好友來信,知皇上要大動江南,我便想着,軒兒雖未入官場,卻常常被為父帶在身邊,對江南腐敗之事也是知之甚詳。為父既然下定決心,自然要盡早做好打算,便告知了軒兒此事,軒兒行事素來端方,為父的志向他也是清楚明了,卻不想他……唉……”

林曦默然片刻,心道這種性命攸關的東西,你我父子知道就好了,怎還會有第三人?

對,林曦是知道賬本的。他不僅知道,而且還是始發勇者,這其中也是有一個故事,說來話長。

林青打林曦小時候就沒想讓金貴的兒子走科舉之路,因為讀書也是一件體力活兒,那些趕考的舉人,豎着走進考場被橫着擡出來也是屢見不鮮的。

他對林曦的要求不高,識字會寫,知禮懂禮便罷了,今後不至于兩眼一抹黑,他人說些什麽都不明白,于是林青親自啓蒙了林曦。

只是這一教,林青便發現兒子聰慧異常,所有的字幾乎教一遍就能認,雖然寫的時候常常缺橫少撇,但一筆一劃卻頗有章法,且坐得住,不會如其他孩童一般吵鬧,這對一個三四歲的孩童來說已經難能可貴。再大一些,林青便挑四書五經中淺顯一些的來教,林曦也能一一理解,甚至舉一反三作答。

于是林青便教得越發用心,也越來越感嘆蒼天不公,即使林曦的身體越來越差,這都未停止。

殊不知這也是林曦所希望了,他裝不了普通小孩的樣子,而且作為一個病秧他斷絕了與外界往來的可能,唯一汲取這個時代信息除了從仆從那裏,便是通過林青,而林青所知道的遠遠多于整個林宅。

所以他從小展示非一般的天賦,但即使這樣,林青也不願意對着一個孩子講朝堂之事、官場之風這種少兒不宜的事情。不過這沒有關系,林曦體弱,林青自然百般溺愛這個獨子,躲被子裏弱弱地扯着父親的袖子要求講故事,林青完全沒有辦法拒絕。

對于古代端方士大夫,打死他們也講不來小蝌蚪找媽媽,白雪公主這種浪漫的童話故事,孔融讓梨,孟母三遷這種估計是極限了。但即使林探花郎肚裏都是文章也架不住兒子三天兩頭要求講一個,而且這小子記性太好,一重複就知道。惱羞成怒的林探花也不是沒甩過袖子,但一見到那張病弱的小臉,可憐兮兮且要哭不哭地望着自己,就什麽脾氣都沒有了。

剛到淮州,官場磕絆,夫人逝世,而裴軒還未拜師的林青無人可訴下,已經沒有故事可講的林青終于向年幼的林曦感嘆人生不易,官場艱難。

江南地區自然災害少,然而夏季卻常有洪澇,一旦雨水過多,淮河的水位上漲,水勢兇猛極易沖毀堤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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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出任淮州知府的第二年便是個大澇,朝廷便撥下銀兩以便重新修建堤壩。

他雖方正,卻也知道這銀子不可能完全用于修堤,總有一部分被各層官吏私自昧下,當然若是數目小,他也可以睜只眼閉只眼。然而卻不知,淮州的官員會如此膽大,以至于災銀連庫房都未入便已被瓜分幹淨!更可笑的是,那天同知李大人正笑眯眯地等在他的辦公之所,旁邊正是一口大木箱,半開着口,白花花的銀子晃得林青眼睛疼。

見林青進來便拱手笑道:“大人,這次的赈銀已經順利撥下,托大人的福堤壩已經建好,同僚們都對您贊頌有加呀,道您勞心勞神,都各自湊了份子錢在醉鄉園備了薄酒,還請務必賞光,至于這些,雖然不多,還望笑納,今後若有機會,再大力感謝。”

李大人臉上的笑容越是燦爛,而林青的心就越發寒冷。

一瞬間熱血上來,便将李大人大罵一通,他文辭本就斐然,罵人的本事更是不同,不帶一個髒字卻讓李大人的臉色越發陰沉,恨不得甩袖而走。只是林青畢竟是他的上峰,這種愣頭青估計李大人見的也不是一兩個,待氣息平穩後便冷笑一聲道:“林大人,你我同朝為官,還是客氣些較好。下官聽說林公子的身體又不大好了,大人心情不佳,同為人父,下官也能理解。至于晚上的宴席,看來今日大人是沒有空閑了,醉鄉園的薄酒怕也入不了大人的口,也罷,待明日找個更好去處,再請林大人賞光。”

說着拱了拱手,便大步離去。

林青回到家中面對着林曦依舊心緒難平。林曦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道耿直的父親又碰壁了,而且這次氣得還不清,于是便細細詢問。

然而聽到那滿滿一箱雪花銀時,臉上也不禁表現出驚訝。

“為父沒有仔細看,估摸着有兩千兩吧。”林青嘆聲道,“淮州本是富碩,朝廷總共也不過撥了十萬兩而已。”

“三年清知府,何止十萬雪花銀!這都是民脂民膏呀,本以為十之去一二,三四到了極限,卻沒想到……這是一分一毫都沒打算留給百姓!怎能如此為官!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林曦摸了摸懷中的暖爐,同情地看着自己的父親,這顯然已經突破了他的底線,估計今晚就得動筆寫奏章。

果然就聽到一聲拍桌子的響聲,“曦兒,這樣不行,為父定要告知朝廷,如此貪官污吏,不能繼續留存蛀蝕國本!”

真是……一猜就準。

“爹,先冷靜下。”林曦勸道,“爹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李大人等能如此明目張膽地污下赈銀?”

“自然是上行下效,沆瀣一氣!”

“您可是從四品的淮州知府呀,爹,他們居然敢不得您之命便私自行事,誰給了他們如此大的膽子?”見林青沉默下來,林曦舒了口氣道:“您不是想不到,只是越想越難過而已,再想估計就得指向京城了。這銀子,您拿了,便是自己人,您不拿,那就是敵人。”

林曦端起自己的藥碗,慢慢喝藥。

“但是曦兒,這銀子絕對……”

“爹,拿了吧。”

林青若不是太寶貝這個兒子,估計巴掌就要落下來了。

林青的臉色黑得能滴墨,不過林曦不怕他,只是慢悠悠地喝完藥,将空碗遞給林青,後者看着他,林曦小眼也回望着,良久林青才黑着個臉接了過去,又将一小碟蜜餞推到他的面前。

林曦笑眯眯地撚起一顆送到嘴裏,含糊道:“爹,不拿,不出三個月您就該挪地方了。娘走後,永寧侯府又被您得罪個徹底,估計停職待命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那您的報複,十年苦讀不就化成泡影了嘛。如果拿了,您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下屬消極,同僚反對,做什麽事都不順利。”

“曦兒,這些為父都明白,只是為官先為人,若是自身不正,如可理直氣壯地行事?”

那也得先坐穩當了才行呀!林曦默默地想,不過話還是得換個方式說。

“您先想想,即使您不拿,那筆銀子能用在修堤壩上嗎?不能,自然還是進他們的口袋,到頭來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但是如果您拿了,大不了我們不動那筆銀子就是了,即使不能名正言順地去修堤壩,但也可以用于別處嘛,通個溝渠,牢固城牆,即使買耕犁,買秧苗,買種子,只要用于百姓,究竟以什麽名義出一筆銀子,又有什麽關系?您再想想,您不拿,丢了官位,又會有新的淮州知府上任,難道他也不拿嗎?最終的結果還是百姓遭遇,倒不如虛與委蛇,睜眼閉眼。您最後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一派歪理!簡直胡言亂語!

林青明知這是不對的,卻詭異地無法反駁,憋了一會兒,最終道:“不管怎麽說,這背離了為父的為官之道,實在……實在是……”

迂腐!

林曦真想白他一眼,“若是良心過不去,爹,不妨把這些都記下來,收了多少,又用了多少,如何用的,若有一日朝廷下令整肅江南,也好做個憑證。這樣想來,爹您可不是在同流合污,只不過事有輕重緩急,現如今您的力量還無法同整個淮州甚至是江南勢力相抗衡,只好先示弱,便宜行事罷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保持您的本心,又有何懼?”至少能把林家摘出去不至于到頭來人頭落地流放千裏,說不定将功補過,還能平安無事。

其實說了這麽多,林曦只有一個目的,他一點也不想失去現在錦衣玉食的生活,不僅是因為已經習慣了飯來張口的日子,更是因為他這可憐又可悲的身體,失去權利和金錢的支持,根本活不了多久。

想到這裏,自私自利的林少爺在林知府還未理清頭緒前便繼續游說,“爹,你若是下定決心了,賬目的事情就交給我來做吧。”

第二天林青到了衙門,進了辦公場所,同知李大人再一次滿臉笑容地站在裏面,區別的是現在不是一口大木箱,而是兩口。

“大人,巡撫大人聽說貴公子身體抱恙,立刻讓下官帶了心意前來慰問,交代若是林公子還是不見好,說不得他老人家會親自上門探望,而且下官來的路上又正好碰到總督大人派人來傳話,說是林大人督建河壩辛苦,他非常欣慰,少不得要上奏皇上為您表功。”

這次林青沉默了。

李大人帶着笑容離去。

而最初的賬本在林曦的手上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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