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林知府一朝入獄

林曦一直認為他爹是個典型的迂腐士大夫,他想要做這個賬本也只不過是為了讓林青消除心中芥蒂,坦然地面對這些不義之財,将來可以用作自保罷了,卻從未想過要向整個江南官僚挑戰。

然而林青卻真的把他自己看做面朝光明深入黑暗的壯士了。

林知府本就在士林擁有極好的聲望,因為不義之財來得容易,慷慨解囊也是毫不心疼,日久見人心以至于還真的吸引了一批有志之士,六年來明裏暗裏搜查了不少貪贓枉法的證據。

那時林曦的寒症正複發的厲害,也沒有太多的精力放在此處,只道是他爹終于知道如何婉轉迂回了,見林知府為官順利也大為放心。然而等到身體稍稍康複,有了精神氣後卻發現他們父子兩個整理的東西已經稱得上觸目驚心,涉及官員職位越來越高,人數也越來越多,幾乎可以掀翻大半個淮州。

林曦想罷手,但看這他爹愈發堅毅的眼神,每次到嘴的勸說之詞就卡在喉嚨怎麽也說不出來,只能暗暗地想着如何将這些要命的東西藏嚴實。

但他知道終有那麽一天他的父親定會做一件瘋狂的事情。

現如今等待的時機終于來了,但是一個裴軒讓手中的底牌瞬間變成催命的令牌,這是林青怎麽也沒想到的。

不過好在林青雖然信任裴軒,卻沒有将林曦的事一并告知。

聽了林青的話,林曦洶湧的心情稍微平息了些,“所以,裴師兄只知道爹有賬本,裏面涉及官員貪贓枉法的證據,卻不知道裏面具體記錄了誰,做了什麽,也不知道賬本在哪兒?”

“不錯,告訴軒兒,是怕為父若有個好歹,可以讓他借此周旋一二,保全你們二人。”或許是慈父護犢之心,他怎麽也不想讓心愛的幼子陷入這泥潭之中,所以才稍稍透露給了自己的學生。

這算是最慶幸的事了,否則便不是讓裴軒來勸說,怕是直接下了殺心。一個宅子,主子加上奴仆不過三十號人,悄悄地滅口真不是件困難的事。

與林青打算舍命正清明的君子情操不同,林曦想得是怎麽先穩住對方,求得脫身,再考慮心中大義。他正琢磨着跟林青商議,是否先将賬本中不怎麽要命的幾本稍作修改,找個時機送出去,雖然時間緊迫了一些,但也比現在什麽都不做來得強。

然而還沒等他組織好語言,卻感到一雙手摸上了自己的臉,擡頭便看到林青那張肅然方正的臉。

林青看着面前的兒子,那可憐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血色,心中也是大感安慰的,于是便軟聲道:“為父什麽都不怕,但唯獨放不下你,想當初那麽小小的一個,虛弱地如貓崽一般,連睜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走了。幸好吾兒命大,閩大夫醫者仁心,可憐終于擺脫了病魔糾纏,今後曦兒可娶妻生子過常人生活。”

說道這裏林青頓了頓,似乎不大願意,但無可奈何嘆息了一聲,道:“為父雖看不慣永寧侯府的作風,與侯府關系也是不佳,但如今卻萬分慶幸你娘是高門貴女。曦兒你是太夫人嫡親的外孫,這幾年她也時時挂念你,平日裏各種珍貴補品也沒斷過。記得你娘剛去那會兒就來信要接你去京中養病,若不是為父不舍,閩大夫又是有名的神醫,怕是早就被接走了。”

林青摸着林曦的臉,眼裏的不舍讓林曦為之動容,低聲喚道:“爹……”

“為父已經去信,怕是京中很快就會來人,若是來了,曦兒就跟着去吧。別舍不得爹,倘若你我父子有緣,待事情平息後,爹再來接你。”

林曦驀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父親。

“我不走。”他聽到自己說。

“休要胡鬧。”林青雖叱責了一聲,但語氣一點也不重,反而帶着憐惜及內疚,勸道,“此次風雲突變,為父也不知道最終會走向何方,曦兒且聽為父安排,不要讓爹有所顧忌可好?”

一點也不好,他一走,今後怕是再難看到了。只是面對決絕的林青,林曦知道再如何勸說也難以改變,只好先回屋細細想想再做打算,總是會有辦法的。

林曦知道時間不多,但沒想到會如此之快,快得他連一絲布置一點安排都沒有。

在林青剛去府衙沒多久,林曦還在梳洗更衣時就聽到從外院傳來一陣吵雜,接着一陣哭喊聲由遠及近,眼看着就要進入卧房。

圓圓及團團還未呵斥,林方及其他幾個下人便直直地闖進來盡自跪倒在地,哭喊道:“少爺,大事不好了!外面來了好多官兵,将宅子都團團圍住了!如今他們硬闖了進來,管家只是上前詢問了幾句,便被打翻在地,卻是爬都爬不起來。”

林曦的臉色頓時一變,一着急起身,只聽到團團的低呼聲,搖晃的身體堪堪被兩丫頭給穩住。

他顧不得眼前發黑,急問:“那爹呢?他可回來?”

其中一個仆人連忙回答:“沒看到老爺,而且……老爺怕是不好,小的聽到有個官爺勸那打了管家的莫要多事,卻聽到那人卻說‘知府老爺都下大牢了,有什麽好怕的,還能找老子算賬不成’,少爺,老爺可是知府大人啊,整個淮州城裏最大,誰還敢将他關進大牢……少爺,這可怎麽辦呀……咱們……咱們……”

說到後來便是放聲大哭。

這麽一說,屋裏的人都一起哭作一團,仿佛大難臨頭。

被先下手為強了!林曦強忍住慌亂,不住地對自己說黑洞洞的槍口都面對過了,難道害怕個事?

“先出去看看。”他聽到自己冷靜地說,然而剛出房門便聽到周媽媽的怒罵聲。

“放肆,我家夫人是京中永寧侯府的三小姐,如今的永寧侯是我家嫡親的舅老爺,老爺即使如今遭小人暗算,有永寧侯府在遲早也會相安無事。你們一個個有恃無恐,不就是欺負林家少主人年幼無知嗎?我家少爺體弱,容不得你們粗魯對待,若是出了個差池,只要林府有一個人看到,你們的主子不一定有事,難道你們也能逃過一劫?”

周媽媽不愧是永寧太夫人給小女兒選的陪嫁,面對這些虎狼之兵也毫無懼色,反而厲聲叱責,一時間倒也鎮住了一幫官兵。

接着他們便見到兩個圓胖的丫頭撩了簾子,裏面走出一個清秀少年,看起來瘦弱,但是眉宇間不見一絲慌亂,只見他清亮的雙眸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冷聲道:“我爹是皇上欽點了淮州知府,如今不見聖旨,不見欽差便私自押進大牢,可見那人是狗急跳了牆,秋後的螞蚱也蹦不了幾時。如今林家不過是遭逢一難,便有小人落井下石,本少爺倒要看看我們林家能被圍一時,能否圍一世!我不管背後是誰,若是今日遭受恥辱,便拼個魚死網破,也要上京告上一狀!”

沒有人看到林曦背在身後的緊握的手,指甲已深深嵌入皮肉裏。

或許林曦的臨危不懼有了效果,官兵的臉上有了些猶豫,然而此時一個笑聲突兀地傳來,官兵讓開了道,便見同知李大人和通判曹大人一同走來。

“一直聽說林少爺體弱多病,被林大人養在深閨不常見人,本官正擔心大人出事,林府沒個主意人,官兵粗魯唐突了林少爺,于是便來看看,若是可以打點一二,倒也對得起林大人同袍之義。如今卻是放心了,本以為是個不通時事的小奶貓,卻不想是個露了尖牙的虎崽子。”

林曦恨不得揭了這倆人的臉皮子死死踩上幾腳,可如今只好深深忍住,執手叩道:“兩位世叔,小侄實在沒有辦法,爹不在,偌大的宅子無人主事,只好硬着頭皮說道說道,如今見世叔,心中頓時一塊石頭落了地。小子無奈,我爹向來安分守己,為官清正,卻不知道犯了何事下了大牢?懇請兩位世叔指點一二。”

他深呼一口氣,擡起頭來目光誠懇。

兩位大人的臉色頓時緩和了,甚至擠出了堪稱慈愛地笑容。

“有人狀告到巡撫大人面前,道林大人貪贓枉法,朝廷每年撥下的修堤建農銀兩統統沒入手中,更甚至朝廷賦稅都十之去一二,證據鑿鑿,令人信服,巡撫大人只好先收押在獄,調查清楚後再向朝廷禀奏,如今只好先委屈大人了。”

林曦低下頭,死死地掩蓋自己眼中的寒光,卻聽到他們繼續誘導,“賢侄,如此大批的銀兩是不易掩藏的,為了林大人清譽,巡撫大人要我等仔細搜查林宅,不可放過一絲一毫……只是,若林大人早有預見,有證據顯示他的清白,那是再好不過了,也省得擾亂府上,徒增麻煩。”

兩雙眼睛雖然都在笑,但是卻緊緊地盯着林曦,想要在他的臉上找到一絲蛛絲馬跡,不過林曦外表看上去只有十五歲,但前世他向來慣會惺惺作态,倒也能敷衍過去。

只見他先是震驚,後着氣憤,接着苦惱,最後搖了搖頭說:“世叔知道,我向來身體不好,家父見到我也是常盯着吃藥,不大跟我談這些事情擾我心思,今日之事更是一點預兆都沒有,小侄也是摸不着頭腦。不過,這污蔑顯然是胡亂攀咬的,因為我這不堪的身子藥材補品花銷大,府裏一向節儉,若是真有這麽大筆的銀子,日子豈會過的這麽清苦,怕是家父得罪了人,故意诽謗他,兩位世叔與家父往來相交極好,懇請世叔定要給他一個公道,不然家父的清譽……咳咳……”

話未說完身體已經蜷縮一團,忍不住咳嗽起來。周媽媽立刻從腰間取下一個錦袋,麻利地倒出一顆藥丸塞進林曦的嘴裏,圓圓機靈地送上一杯白水,團團輕拍着林曦的後背,一邊嘴裏說着:“少爺,大夫說您這身子最是脆弱,不能大喜大悲,最忌心思過重,如今有兩位大人在,老爺不會有事的,您還是回去歇歇,不然您這身子……”

林曦擺擺手推開她們,對着李同知和曹通判說:“世叔見諒,小侄這身子實在是不争氣,若是定要搜宅子便搜吧,只是求世叔體諒,便從我這屋子開始吧,小侄實在是不中用……”

說着苦笑一聲,扶着周媽媽的手側過身去。

林家奴仆都紛紛讓開了道,曹通判點點頭,官兵依次而入,接着便是翻箱倒櫃的聲音。

聽着裏面的聲響,林曦仿佛忽然想到什麽,說道:“爹若有事總是在書房辦公,說不得爹有先見之明,早已預備好了,我記得書房的左邊箱櫃有個暗門,有一次恰巧我去找他遇見了,若有什麽重要的東西估計也在那裏了。”

林曦剛一說完,兩人的眼睛瞬間便亮了。

暗暗掩下心中的嘲諷,“世叔找尋的時候請務必小心些,千萬要小心東西,省得爹回來……生氣……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的幹咳後,他身子一搖,雙眼一閉,便側身倒了下去。

于是立刻兵荒馬亂,團團圓圓的嗓門大,哭得尤為大聲,恍惚間只聽到李大人的聲音“快,送你家少爺到床上去,大夫呢,去個人請大夫……”

又隐約聽到一聲嘀咕,“找不到就算了,料想林青那老小兒不也會将賬本交給這小子。”

吵雜的腳步聲快速地離去,而林曦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看着房梁默默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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