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獄中探望問悔否
天氣已正式入秋,院子裏枯黃的秋葉紛紛落下,風一卷,滿地皆是枯葉,卻無人灑掃,一派蕭索。
這幾天林府上下皆是如驚弓之鳥,大氣都不敢出。官兵每日都來,大肆翻找後又怏怏而歸。最初還算客氣,如今卻是越發不耐,稍有冒犯便是一頓踢打摔罵,期間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好東西,更不知順手拿走了多少。
整個林府在短短幾日就變得七零八落,不少下人也趁着主家遭難卷着物件溜走,除了當初林夫人的陪房大多還俱在,且都聚首在林曦的東廂房,這幾乎算是林宅最完整的地方了。
裴軒在小厮的引導下走進林曦的卧房,頓時一股濃重的藥味帶着熱氣撲鼻而來,他幾乎下意識地皺了眉頭。
只見林曦坐在床頭,虛弱地靠在一個青色軟布靠枕上,還不到深秋,身上卻已經蓋着厚厚的棉被,下方的爐子裏正燒着碳,屋子裏很是溫暖。多日不見,林曦本就不大的小臉越發瘦了,雙頰凹陷,臉色青白,除了一雙眼睛依舊清澈透亮,整個人仿佛脆弱地一碰就碎。
周媽媽正坐在床沿邊的小圓墩上,一手拿着小勺,一手端着藥碗小心翼翼地喂進林曦的嘴裏,滿臉的心疼。
見到裴軒,林曦起了起身,輕聲喚道:“師兄。”
一聽這聲音,裴軒鼻子驀地一酸,心裏一緊,大賣了幾步到了林曦的面前,痛惜道:“不是說已經大好了嗎,怎麽才幾日不見更加虛弱了?”
說着便看向周媽媽,“大夫怎麽說?”
周媽媽正要回話,卻聽到林曦悠悠地說:“究竟怎麽了,師兄難道不清楚嗎?如今爹生死不明,在那牢裏也不知道有沒有受苦,家裏又亂糟糟,下人們沒頭蒼蠅似的,我就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咳咳……”
說着就是一陣咳嗽,周媽媽立刻紅了眼睛,輕輕拍着他的脊背,接過圓圓送來的茶水勸道:“少爺先喝口水潤潤嗓子,您這樣,夫人在天有靈不定怎麽心疼呢,就是老爺也要擔心,少爺務必要保重身體啊!”
提起林青,裴軒眼神微微一暗。
林曦看着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接着對周媽媽吩咐道:“師兄喜歡喝碧螺春,周媽媽去看看是不是還在,之前被翻了東西,怕是沒了,也不拘什麽,撿着來喝吧。”
周媽媽看了看林曦,只見他微微點了點頭,便拿帕子按了按着眼角,招呼着屋裏的丫頭,“團團,你去看看爐上煎的藥,那些不省心的小蹄子怕是早就沒影了,可別過了火候。圓圓,廚房的點心是不是還熱着,裴少爺好不容易上門一次,也別慢待了。”
團團給林曦掖了掖被角,扶了扶林曦的靠枕,才和圓圓出了屋子,圓圓走之前又向裴軒福了福,道:“裴少爺,您知道咱們少爺最是金貴不過,向來不管事兒,若真有什麽,也不幹少爺什麽事兒,您是他的師兄,可不能不管他呀。”
裴軒點了點頭。
待屋裏就只剩下師兄弟倆,卻是一陣沉默。
良久,林曦才望着炭爐子開口:“師兄今日過來,怕是那邊等不及了。”
裴軒動了動唇,沒有說話,卻是默認了。
“師兄去看過爹了嗎?他可有受苦?秋日寒潮,那地牢更是陰冷,爹是個讀書人,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裴軒豈是去過,差不多每日一見,只是他的老師他清楚,一旦認準了死理即使動用大刑都可以先罵個你狗血淋頭。讀書人铮铮傲骨,從不屈服,唯一能讓林青牽挂的也只有……他是真不想将最疼愛的小師弟牽扯進來,只是忠孝自古難以兩全。
想到這裏,裴軒握住林曦露在被外的手,看着林曦的眼睛說:“曦兒,為兄知道你是最通透不過的了,到如今老師再堅持下去,賠進去的不只是他自己,還有你,這整個林家,你想想這樣做值得嗎?閩大夫拼命救治你,總算是蒼天有眼,你身上寒症慢慢消除,難道不想外面走走,看看這萬裏河山?是,欽差大人馬上就要到了,但是在此之前,林府肯定先折了進去。曦兒,為兄想保護你,保護老師,只要拿到賬本,老師對他們沒了威脅自然就能平安無事!”
這是對方的承諾,裴軒是真的希望林家能夠度過此節。
林曦的眼睛暗了暗,他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以他的秉性,自然是以自身安全為重,這種抛頭顱灑熱血的情操他向來佩服有餘,不贊成為主。但架不住這是他爹呀,再加上前世死前那一刻歷歷在目,他實在無法拖林青的後退。
“爹他信任你,才将此時告知于你,而師兄卻轉頭出賣了他。”
裴軒神色一痛,“老師是這麽告訴你的?”
林曦點頭。
裴軒低聲一笑,嘆息道:“老師也太天真了,他難道真的認為何主簿是喝多了半夜到河邊,走路不穩跌進去才淹死的嗎?還有管糧倉的王倉使,哪有那麽巧就他遇到歹人,不見呼救就失了性命。”
可不是麽,林曦苦笑,他爹有時候就是這麽天真。
可是裴軒,明知道自己的老師是怎麽樣的人,卻還是隐瞞着暗中傳遞消息,更讓人不恥。
林曦的表情雖波瀾不驚,但眼神卻瞬間銳利,他微擡下巴,看着裴軒的眼睛一字一句問:“師兄,兩位成年皇子,你效忠的究竟是誰?”
裴軒心裏一驚,待要說話,卻聽到林曦冷漠的聲音,“我不知道賬本爹放在哪裏,你今日過來要讓我勸說他,總得讓我知道你從中扮演了什麽角色,你的身後究竟可不可信。”
林曦冷肅的小臉跟林青相重合,裴軒閉上眼睛,再睜開時便道:“皇後早逝,後位空閑,中宮又無所出,自是長者為先。”
林曦點了點頭,心裏立刻明了。
他說:“我要見爹。”
林曦裹着厚實的圓領狐毛披風,一步步走下通往地牢的臺階,地牢常年沒有陽光,昏暗陰冷,幾盞油燈孤零零地燒着,勉強看得清前面的路,只是進來一會兒便讓人心情陰郁。
林曦沉着臉,咬着唇,一言不發地跟着牢頭往裏走,一直走到最深處。
裏面的人影見到來人稍微動了動,似乎擡起頭借着唯一一盞油燈看個仔細,卻聽到牢頭說:“林大人,貴府少爺來探望您了。”
牢門上小兒臂膀粗細的鐵鏈拉動發出響聲,在空曠的牢房裏回聲當當,林青還來不及喚一聲“曦兒”牢門便被打開了。
“林少爺,您進去吧,上頭打過招呼了,您和林大人有的是時間慢慢談。您啊,好好說,好好勸,我在這地牢待了十多年了,看多了鐵骨變成白骨,可外面的天哪,依舊好好的沒有塌下來,可人呢,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說完嘿嘿一笑,出去了。
“爹!”林曦還不等牢頭走遠,便一把抱住林青,将臉埋了進去,一直沒有動靜的眼淚終于出了眼眶。近十天的提心吊膽,費盡心思地周旋,讓他終于找到了地方發洩心裏的勞累和委屈。
從來沒有像這十天來發現父親是多麽重要,有林青在,林曦才能任性,才能躲懶,才能做一個沒長大的少年。
而林青只是摟着兒子擡頭望着漆黑的牢頂,努力将眼淚逼回去。
父子倆靜靜相擁許久,才聽到林青的一聲嘆息,“爹終究還是連累你了。”
心情得以平靜,林曦放開手,抹了一把臉,父子倆才能接着微弱的油燈互相細細打量。
林曦摸摸林青身上的囚衣,見白色的衣服沒有任何血跡才稍稍放下心。林青卻心疼地撫摸着兒子的小臉,之前好不容易長了點肉如今又都瘦回去了,心裏對林曦的內疚更甚。
林曦細細地說了如今家裏的情況,林青安靜地聽着,父子倆都沒有提到那關鍵的賬本,待說道前日裴軒的造訪後,林青再一次沉默。
林曦看着父親決然歉疚的表情,心一點一點地沉下來,然後一股悲傷彌漫上心頭,化開來,疼得如同再一次被施針了一般。
“曦兒……”那一聲呼喊包含千言萬語,最後化為一把尖銳的匕首刺入林曦的心上。
林曦的手顫抖,握成拳塞在嘴裏咬着,低聲地啜泣,無法聲嘶力竭,卻是肝腸寸斷。
他想抓着林青的衣領使勁搖晃,大聲地質問他,你不要你的兒子了嗎?你要讓他怎麽辦!沒娘的孩子又沒有爹護着,今後怎麽活下去!外面虎視眈眈,他們會放過他嗎?
但林曦畢竟不是無知的少年,最後的最後他也只是問了一句:“爹你不後悔?”
黑暗中,林曦只看到林青的眼神帶着光,之後傳來一聲沒有猶豫,铿锵有力的“不悔。”
林曦閉上眼睛,緩緩地站起來,微微扯動唇角,回頭望着林青,良久才輕輕地吐出一句話,“我會以你為傲的。”
為了他沒有的氣節,為了他失去的傲骨,為了他動搖的信念。
瞬間林青痛哭流涕。
待林曦的身影越來越來,林青撲到牢門上喊道:“曦兒,你自小最愛看雜書,尤其游記,明月大江,萬裏河山,爹希望你快活自在,天地浩大,哪兒不是栖息之地,莫要如爹這般做官!都是爹對不住你啊!”
身體漸漸從牢門上滑下,林青喃喃道:“好官太難了……”
林曦身形一頓,回過身去,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牢內的林青身形頓時萎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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