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含冤而死噩耗來

林曦從地牢裏出來距今為止已是五日,他也足足昏睡了五日。

這五日無人打攪,那密切盯梢的人只需看到林曦一出地牢那失魂落魄,淚痕滿面的樣子便已知道結局如何。之後林曦便渾身高熱,噩夢連連,勉強請來的大夫也不過是搖頭嘆息,道只憑天意。

那些人固然是樂得林曦病重而亡,倒也不再逼迫,院子外的官兵也少了不少。

不過老天既然讓林曦來到這裏,自然也是不肯輕易收回他的性命,高熱了四天後,熱度便奇跡般地退了下來,五日後林曦便睜開了眼睛,讓一幹忠心耿耿的下人激動地熱淚盈眶,齊齊瘦了一圈兒。

林曦想了很久,不住地回憶林青的話語和面容,最終他的目光落在被自己随手扔在床邊案幾上的《白石游記》,圍宅後不止一次來自己屋子搜查的官兵,都只是随便瞄了兩眼便闖進更深的裏屋亂翻一氣。

明月大江,萬裏河山是《白石游記》裏是第二章 開篇滄浪賦的首句。

林曦細細地撫摸了封面,然後以從未有過的鄭重翻開了書頁,第二章 講得是白石先生被長江大浪在夜晚圓月下洶湧翻騰的景象所震撼,感慨人事渺小,世事無常的場面,其實對林曦而來非常無趣,他之前只是随手翻了翻,當睡前讀物而已,至今為止連第一章都沒有讀完。

開篇翻過,內容即刻變得不一樣了,林曦握着書本的手驟然捏緊,望着那熟悉的,蒼勁有力的字體,心裏頓時酸澀無比。

這是林青的手書,或者可以稱為絕筆。

他的父親在最後一刻還是心軟了,将選擇權交給了他。

林曦閉上眼睛合上書本,緩緩地抱在胸前。這份手記并非賬本,但是卻足以讓一批官員下馬。究竟交給誰,若是幾年前的林曦毫無疑問直接拿此交換利益,換得父子二人生機,然而現在,即使理智告訴他最好依舊這麽做,但是情感上……地牢裏林青決絕的面容,堅定的目光,還有那未有遲疑的不後悔……他覺得他有了答案。

在欽差到達的前天夜晚,傳來了林青畏罪自殺的死訊。

在一片哭喊聲中,林曦挺直了身體,臉上一片淡然,他沒有哭,只是異常冷靜地吩咐下人設好靈堂,換上麻衣。

因是畏罪自殺,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自然少有人來吊唁,即使有人來了,也是搖頭嘆息,林曦不耐煩接待,于是也坐了一會兒也就走了。

等裴軒到來時,林曦正身披白麻,直挺挺地跪在靈堂前,望着林青的牌位,一動不動。

“師兄,先來上炷香吧。”林曦沒有動身,仿佛知道身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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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軒撩起袍子,跪在林曦的身邊,接過管家手裏的三炷香,無言地向林青的牌位磕了三個頭,再起身将香插入牌位前的香爐中,想到林青的諄諄教導,頓時紅了眼睛,壓抑不住哭聲,扶着案幾哭将出來。

不管他做了什麽,為誰效命,林青終究是他最為尊敬的老師,裴軒對孺慕之情從未停止過。

林曦見裴軒已經全了禮數,便在周媽媽的攙扶下起了身,看着林青的牌位淡淡地說:“爹已經去了,師兄也不必多傷懷,這種結局總是容易預料的,說不定接下來就輪到我了。”

“曦兒……”少年的冷漠出乎裴軒的意外,但是看林曦那越發尖瘦的下巴和凹陷的眼睛,他卻說不出話來。這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即使再天真無邪的孩子遭逢如此巨變,性情驟變也是可以理解。

更何況林曦向來通透。

裴軒心疼地厲害,正要保證定會保護好他,卻見林曦微擡起下巴,冷笑一聲道:“不過沒有那麽容易,曦雖命薄,不過沒看到那些人的下場卻是怎麽都不敢去死的!”

聲音沙啞,但言語中透着的狠厲讓裴軒心上一驚,裴軒忽然想到什麽,眼睛緊緊地盯着林曦。林青的死讓賬本的所在之處瞬間成了迷,但就是因為如此,誰也不敢再妄動林曦,怕這最後的血脈一斷,林家沒了牽制,便要拼個魚死網破。

但是如果林曦真的知道……

林曦看裴軒的表情不斷變化,心底越發悲涼,最後變得冰冷,而臉上他卻微微一笑,如同小時候那般天真浪漫,對裴軒說:“師兄怕是想多了,賬本……爹之前沒說,之後就更不會說了,只是爹心軟,曦兒地牢一趟,總會有些收獲,如今……曦兒便幫師兄一把吧。”

雖努力維悲戚的模樣,當裴軒捧着林青的手書時,眼中的精光還是讓他整張臉都露着興奮,那壓抑的扭曲讓林曦扭過頭去。

裴軒看完手書,鄭重地收入懷中,對着林曦感激道:“曦兒确實送了為兄一份大禮,只要将老師的手書交與欽差,李曹兩家算是完了。曦兒不知,他們記恨老師不是一日兩日,老師落難也是他們從中作梗,昨日怕是也是死于他們之手!曦兒放心,我一定會禀告欽差大人,還林家清白,以慰老師在天之靈。”

說完又忍不住悵然道:“老師還是向着我的。”

林曦低下眼簾,掩住臉上的諷刺,輕聲說:“這樣最好。”

早在李同知和曹通判出現在林府的時候,林曦就知道這倆人注定是炮灰的命。如今看來,不過是兩位皇子之争的必然結果罷了。五皇子一派沉不住氣先對林家下手,找不到賬本不說還露了馬腳,最終逼得只能對林青下了死手。三皇子穩坐釣魚臺棋高一招,不僅保全己方官員還間接地讓對方大失江南人手,而關鍵不過是拉攏了裴軒這小小的舉人罷了,最終逼得林曦不得不向他靠攏。

林曦雖然不屑,但是卻有自知之明,他沒有林青的勇氣,只能先求自保。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賬本的所在,只是在不知道欽差的秉性之前,他怎麽也不會冒冒然地送出去。

而且聽他知道林青也是在猶豫的,不然不會有這份手書存在。

林曦已經決定若是欽差剛正不阿,自然能順藤摸瓜下去,屆時他也不介意英勇一把,推着這淮州大大小小官員一同人頭落地。只是若欽差早已站隊或膽小怕事,他又何必以卵擊石呢?

想到這裏,他的眼神暗了暗,“師兄,爹的屍骨未寒,他的遺體……”

“曦兒放心,待我将手書交與總督大人,老師的冤情便立刻能沉冤昭雪,屆時你我一同迎回老師。”

裴軒說着便有些坐不住,匆匆辭了林曦就往總督府去了。

淮州的官場因為林青的手書再次掀起波瀾,欽差還未到,已經暗潮洶湧,刀光劍影許多回了。

然而這些過程于林曦而言都不要緊,他只是在等待結果。

在林青的遺體被送回,李曹兩家伴随着一些世家入獄的入獄,問斬的問斬,流放的流放漸漸塵埃落定,最終巡撫被摘了烏紗帽,等待押解進京候審,欽差抄沒了幾家,帶着豐厚的戰利品浩浩蕩蕩地回歸京城。

林曦冷眼旁邊,看着個結局,最終只能在心底苦笑,五皇子的勢力在江南幾乎蕩然無存,巡撫和總督之間的較量,總督笑到了最後,也意味着三皇子的銀庫再一次擴充。

翻騰的浪花終于平息,底下的污濁還在繼續。

而這回,不會再有一個林青。

西風古道,淮州城門口。

林曦帶着剩下的奴仆離開了知府宅院,扶着林青的靈柩準備回涼州老家,然後和自己的母親一同安葬,落葉歸根,這是為人子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如今裴軒春風得意,本想将林曦接到自己的院子好好照顧,只是自己的師弟并不答應,所以也只能十裏長亭話別。

“曦兒,老師的沉冤已經昭雪,總督大人已經奏請皇上撫恤林家,欽差大人也必定會對老師之義大為贊美,恩旨怕是不日就要下來了。況且你此去涼州,天氣比之江南更為寒冷,你的身體可是吃得消?不如再稍待幾日,待為兄安頓好便與你同去,路上也好照顧你。”

林曦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風,雪白雪白的,只露出半張臉,初冬以至,寒症雖慢慢緩解,但這比常人怕冷的毛病他是無法根治的。

“不了,爹已不在,再多的厚賞對我而言又有什麽意義,且淮州于我只是傷心地,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我想爹也是想快些回去的。師兄好意,曦兒先行謝過。”

藏在披風裏的手微微扣了扣,便又縮了進去,眼簾低下,林曦的表情便看不大清楚了。

“春闱将至,師兄也該将精力放在讀書上,再有淩雲壯志,考不上進士也是枉然。”

說完轉身便走,搭着周媽媽的手上了馬車。

裴軒無奈,只能再三囑咐林家仆婦,才目送着白色的隊伍遠去。

林曦透過窗子的簾布,聽着車輪響動,靜靜地看着淮州城宏大的門匾漸漸變小消失。這生活了八年的地方,終究如同雲煙漸漸消散,唯不變的記憶永存。

今後無人遮擋風雨,唯有自己孤身一人,哪怕兩世為人,林曦也為自己渺茫的前途忐忑着。

在此之後過了幾天,幾匹快馬進入了淮州城。

蕭寧宣下了馬,望着林府的牌匾,稍等了片刻,只見一名青衣仆從裏面急急跑出來,“四爺,裏面搬空了,除了一個聾了耳朵的門房,沒有一個人。”

聞言蕭寧宣臉色一沉,“還是來晚了,曦兒怕是已經扶靈去了涼州。他還年幼,三姐夫老家也沒什麽人,一個孩子怕是照應不來。方信,你帶着人先回侯府禀報,其餘跟着我往涼州去。”

“是,四爺。”

然而他們還沒有上馬,卻見遠處另有一批快馬而來,還未停下馬上之人卻已跳下,向蕭寧宣匆匆行禮便湊到蕭寧宣的耳邊快速地說了幾句話。

只見蕭寧宣的眉頭迅速地皺了起來,猶豫了一會兒便沉吟道:“方信,你帶着幾個人盡快追上表少爺,一定要安全地将他護送到涼州,路上要小心照料,我先行回府。”

“是。”方信也不多話,幾個人立刻上馬,馬鞭一揮,奔向西面城門。

蕭寧宣回望了一眼林府舊宅,一牽缰繩,調轉馬頭,向來時的路而去。

頃刻間,林府門前再一次蕭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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