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3)

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嘆了口氣，想了想，艱難地開口，說：“祝你幸福的意思啊。”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出自《越人歌》。

它的最後一句話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翻譯過來，大致意思就是，我喜歡你。

大概對于那時候的我來說，喜歡你，代表的就是，祝你幸福。

其實那時候我已經不想再跟他聊下去，太累了。我本來是想說是“再見”的意思，然後就這麽挂了電話，可我終究沒能說出口。

如果“喜歡”代表的就是“再見”，那對于我們二人來說，未嘗不是一種殘忍。

我那時候感覺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紮在自己心裏的，說一個字，就紮一刀，說出一句“祝你幸福”紮了四刀，比以前的都要深許多，像是要把心髒貫穿了之後，再一寸一寸地碾過骨頭，攪動血液，挑開筋骨。

光是那麽一句話，一個詞四個字而已，就讓我疼得我喘不過氣。

三十三

後來我們重新在一起的時候，又說起了這件事，我才終于告訴了他那句話的真正意思。然後我問他，四年前最開始知道我有女朋友的時候，他發一句“恭喜”，是怎麽想的？

他說，他一直都把我設置成特別關注，我一發說說他就看見了。

他說，那句“恭喜”是他在一片空白中找出的唯一比較理智的話。

他說，發出去的時候，手都在抖。

他說，那時候我還強顏歡笑地故作輕松，勉強開玩笑說讓他趕緊找一個，他還說我不知道的是，那時候他沒回複，是因為當時他的心，可疼了。

為我，也為他。

還好，我們兜兜轉轉跌跌撞撞地，陰差陽錯之下，又在一起了。

三十四

後來王傑希婚宴的請帖就到了我和我對象的手裏。

我們去的時候，正好看見王傑希和新娘子在迎賓。

我看着王傑希，覺得有些奇怪，也有些熟悉，然後猛地想起七年前葉神結婚時，也是這樣。

明明是自己的婚宴，卻一點兒新郎官的喜悅都沒有，挂在臉上的只有恰到好處的微笑。

與其是說冷靜，更不如說是事不關己的麻木與冷漠。

我好奇地問我對象：“葉神和王隊是不是有婚前焦慮症什麽的啊，我怎麽覺得他們結婚的時候都不怎麽開心？”

我對象只說：“但葉神現在很開心。”頓了頓，他又說：“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我說：“當然咯，婚前焦慮症嘛又不是婚後。還需要培養什麽感情嗎？”

我對象聽了，就嘆了口氣，說：“你可長點兒心吧。”

我直覺我對象是察覺到了什麽，可無論我怎麽問，他都不肯說。

後來他只模棱兩可地說：“王隊也常說，讓我們兩個，‘一定要幸福’。”

我還是沒聽懂。

最後的最後，他說——

王隊說，有時候，他還挺羨慕我們的。

我說，巧了巧了，我們結婚那天，葉神也這麽說過，說了兩遍還是三遍來着。

我一直在想，我們兩個雖然也當過職業選手，但水平實在不夠看，和他一比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和我對象家境是挺不錯，但哪裏比得上他們？

我覺得我的人生一直都很平淡，唯一走的運氣，就是進了興欣戰隊成了職業選手，還有一個最大的運氣，就是遇到了我對象，然後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

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麽特別的了。

而且葉神王隊都已經有了門當戶對的妻子，妻子人也很好。葉神更是有了孩子，事業家庭都全了，可謂是人生贏家。

羨慕我們什麽？

我們有啥值得他們羨慕的呢？

三十五

我想我大概是有些偷聽人說話的天賦的。

婚宴結束的時候，我出去抽煙，不巧又撞見了葉神和王隊說話。

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麽，葉神笑得很開心。

王隊選的舉行婚禮的時間真心不怎麽好，天一直都是陰着的，這會兒打了幾聲雷，雨頓時就下了起來。

這就很尴尬了，雨下着，我出不去，又不好出去打擾他們，只能縮在角落聽他們繼續聊天。

雨聲太大，又交雜着雷聲，葉神不得不猛地拔高了點音量，喊道：“王大眼！”

“那裝備你還留着嗎？”葉神大聲問道：“送人了沒有啊！”

“什麽裝備？”王傑希也跟着大聲問。

“‘十裏紅妝’！”

話音未落，雨勢卻陡然轉小，細細密密地敲打着破碎的青石板。

不知為何，我覺得空氣中有種難言的沉默。

“沒有。”王傑希又重複了一遍，像是在強調些什麽，“一直留着的。”

頓了頓後，葉神笑得更大聲了，笑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可我覺得，他這時候，是不開心的。

即使雨勢變小，葉神也還是大聲地說着：

“現在不用留着了！可以送人了！你媳婦兒會喜歡的！就算它是藍裝！但也是獨一無二的！”

他說，那個可是有很多人想要的。

後來葉神又說：

“王傑希，‘十裏紅妝’，該送給別人了。”

三十六

兩年後，王傑希發微博說，他也要當爸爸了。

後來我們去孩子的滿月酒宴席上，沒有看見葉神。王傑希笑着說，葉修這時候估計還在海外和他的妻兒渡假，他前幾年忙得夠嗆，現在也該休息一下了，就算只是暫時的。

他把我們帶到嬰兒房去看小孩子，王夫人也跟着，夫妻二人逗着還沒睜眼的小女兒，一家人笑得很開心，很幸福。

後來告辭的時候，王傑希叫住我們，認真地說：“你們一定要幸福。”

我們看着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三十七

我其實一直都是個得過且過的人，很多事情不會去細想，遠不如我對象總是有那麽多想法。他總是能把事情看得很透徹。

但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會回憶起以前的很多事情，就會想東想西。

有時候記憶會清晰些，有時候記憶又模糊不清。

事隔多年，等到如今再仔細回憶起來，我又有些懷疑起自己的記憶。

當初榜單上在第一名上排排坐的兩個名字，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更別說到底有沒有叫王什麽的人了。

每每回想起這茬事，我總是在想，那時葉神說的王什麽，究竟是賬號名裏有個王字，還是真名裏有個王字。

或者是兩個都有。

我想起第三賽季後夏休期的時候，經常可以看見葉神開着小號和一個同樣是魔道學者的角色聊天，他們似乎并不是熟人，語氣不算親昵，但也沒有那麽疏離。

半生不熟的兩個人，天南地北地聊了許久。

我之前一直覺得和我對象最初認識的時候，場景怪熟悉的，後來想想，這不就是幾年前看到的那幾幕嗎？

可是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了。

印象中那個魔道學者操作很強，嘉王朝公會裏的妹子總是有很多奇怪的想法，我不知道，事情是否和她們說的一樣。

而我也不知道，那年冬天我路上遇到的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否就是王傑希，而另一個，是否就是我心裏隐隐猜測的某個人。

可我的記憶實在是太差，連當初那件大衣究竟是黑色的還是綠色的，都要糾結半天。更別提回想那哥們兒的聲音是不是和葉神相似的了。

有時整理電腦的時候，看到了幾張截屏圖片，發現是好幾年前的了，時間差不多就是第八賽季時葉神退役的前一天。

有兩張，一張依稀可以看出是一葉之秋，一張是王不留行。

都在往競技場的方向跑。

移動速度太快，不知道那上面寫的到底是一葉之秋還是一口十之秋。

我想起第一屆世邀賽上，國家隊的某個隊員在微博上發了張圖片，上書四個大字：四大心髒。

四大戰術大師一齊坐在桌子上，唯獨葉神沒有看着鏡頭，而像是被什麽吸引了注意力，饒有興致地看着另一邊，嘴角帶笑，表情倒是很柔和。

看得一幫葉粉嗷嗷直叫，直說被葉神帥瞎。

那時候蘇女神發了張照片給陳老板，我瞟了一眼，和微博上那張照片差不多，就是角度不一樣。

現在的我已經記不清楚了，那時候葉神視線指向的的地方，在那張照片的一角站着的人，是否是微草戰隊隊長，魔道學者王不留行的操作者，王傑希。

我還想起第二屆世邀賽回來，葉神被逼着相親的時候，臉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我偶爾看向他的時候，會看到他眉頭稍微皺了一下。

很短暫，轉瞬即逝。

他每天都是那樣懶洋洋地笑着，偶爾調侃一下隊員，可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直都覺得，他不開心。

我想起我和葉神講我和我對象在一起時的情況的時候，興致上來時就講起自己的心路歷程，講到一半，一看葉神發覺他臉色有些不對。

茫然無措，又像是恍然大悟。

他苦笑了一下，喃喃道：“說到心坎兒上去了。”

他是一個多內斂的人啊，情感從不外露，可那時候，光聽他的聲音，我都知道他那時心裏很不好受。

他那時候的笑容，真的很苦澀。

我想起後來他說：“我信的。”

最後他說：“知道了。”

我想起葉神說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互通心意，喜歡一個人，有時候就不一定非得在一起。

我想起葉神在我和我的對象的婚禮上說，他很羨慕我們。

我想起葉神一直重複着的一句話——“你們一定要幸福”。

我一直覺得葉神心裏是裝了一個人的，裝了很久很久，得有十多年了吧。

後來，他大概是真的放下了。

三十八

有一天我問我對象，我問他：“你說葉神和王隊，他們到底……”

我沒說完，但我對象知道我想問什麽。

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問我，你知道為什麽他們兩個總是跟我們說，讓我們“一定要幸福”嗎？

出乎意料地，我沒搖頭，只是仔細地想了想。

其實我一直都是隐隐約約知道一些的，就是懶得去細想。

後來我說，因為我是興欣戰隊的，而你是微草的。

葉神是興欣戰隊的，而王隊，是微草的。

一般情況下，說到興欣戰隊，人們率先想起的是葉修，而說到微草戰隊，人們率先想起的，是王傑希。

他們幾乎已經成為了各自戰隊的代表。

其實有一段時間，我和我對象在一起的時候，別人說起時，職業選手中有兩個同性在一起了，一個來自微草，一個來自興欣。

那時就有路人奇怪道：“啥？王傑希和葉修嗎？”

當時把王粉葉粉氣得半死，直怼那路人，一幫人也就當看熱鬧一樣，樂一樂。

我終于知道了。

“你們一定要幸福”這句話，他們其實一直都沒有說完。

一直都沒有。

我在想，他們究竟是抱着怎樣的心情，才說出這句話的呢？

我對我對象說，我們一定要幸福。

我對象說，那當然了。

我見他答得随意，拉住他，說，我代表葉神，你代表王隊，我們一定要幸福。

我對象看着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三十九

有一天天下暴雨，看着屋檐上滑落的雨簾，我驀然就想起了十幾年前的一幕。

那時候是王傑希的婚禮，宴席過後，我躲雨時恰好聽見了葉神和王隊聊天。

他們從第三賽季一直聊到第三屆世邀賽，從葉神的第一次退役一直聊到王傑希的退役，從天南，一直聊到地北。

他們認識了十多年，已經是很熟很熟的人了，但不知道為什麽，兩人都保持着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不是很親近，但也不能說是疏離。

他們之前相處的氣氛反倒不像是認識沒多久的陌生人的尬聊，倒像是兩人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一種默契。

他們大概都察覺到了這種異常，所以不再向對方的世界靠近哪怕只是一步。

就這麽一直保持着，這種半生不熟的關系。

沒有再進一步，也沒有後退。

那時葉神笑得很開心，但在笑得最大聲的時候，我聽不出一絲開心的情緒。

那時王隊問他，送給誰？

葉神愣住了，說，什麽送給誰？

“‘十裏紅妝’。你剛剛說，送給誰？”

葉神沒回答，過了一會兒說，你想送給誰就送給誰，問我幹什麽？

王隊說，你剛剛說，送給別人，送給我的新娘。

王隊重複了一遍：“你說，送給別人。”

雨勢變大，又轉小，葉神好久之後才說：“有意思嗎？”

本來那時候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冷了，但說完他又笑了：“我記得我以前玩那個‘隔壁找我’的時候，你也說過這句話，原來這種文字游戲，真的沒什麽意思。”

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覺得，葉神這個人，我看不透，王隊這個人，我也看不透。

認識他們的時間越長，我就越是迷茫。

我一直覺得葉神是個很灑脫的人，後來發現他只是擅長藏住自己的情緒，所以旁人看不出他到底是開心還是難過。

但有的時候，葉神卻可以輕易地将自己的情緒顯露在外，哪怕只有一絲。

至于王隊，我覺得是接觸的時間少的原因所以一直都不清楚，但後來和我對象一說，我對象也說，有時候，他也看不透王隊。

我記得我對象還說過一件小事，有一次他看到王隊桌子上有一張紙，上面寫着一句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他有些好奇，問，王隊你也知道這句話？

王傑希說，聽說好像是出自《越人歌》。

我對象愈發驚奇，說王隊你也知道這個？是你女朋友給你說的嗎？

王傑希愣了愣，只說，是我喜歡的人跟我說的，但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我當時聽了，忍不住吐槽，女朋友就女朋友，還喜歡的人，幹嘛這麽委婉，他害羞啊？

聽了自家隊長被吐槽，我對象無語了一下，說，男友智障老不好，多半是廢了。

于是我就沒糾結那個問題，改成真人PK了。

我還記得有一次聽陳老板說，葉神這個人為人行事，有時候是相當冷漠無情的，倒不是指性格，而是他在利弊權衡中，會十分果斷地舍棄不好的一面。

我隐隐約約地覺得，其實有時候，葉神心裏也不好受。

四十

後來葉神走了，王隊還留在原地。

站了很久。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出去打個招呼，這時卻聽王隊站在原地，對着一團空氣輕聲說了一句話。

我聽清楚後怔在原地，然後猛地看向不遠處葉神的背影。

葉神已經走了很遠了，聽不見的。

在那之後就沒有聽說葉神和王隊有什麽交集了，大概，那就是王隊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即使葉神并沒有聽到。

那時王隊說的是——

這十裏紅妝自然是許給你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