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一)
一片空寂。冷意裹着身體,無孔不入地鑽入。
“仙尊,我們還是別往那邊走了。”
傅清被人拽了一下,恍惚間回過神。少年好像有些緊張,話說的很快。
少年道:“前面只有一群雪魔。”
話音剛落,他就覺得傅清微微朝他轉過頭,仿佛要将他的靈魂看透。可傅清眼上蒙了層霜,雙眼無神,應當看不到他才對。
傅清眉睫一顫,語氣由怔然到篤定:“你……不該跟來。”
少年的聲音很快在耳邊響起。
“我知道大雪魔體內危機四伏,可仙尊的眼睛不便。我找到了雪魔的弱點所在,只是想幫幫仙尊而已。仙尊之前也答應了的。”
傅清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似有若無的委屈,好似真是傅清出爾反爾,踐踏了他一片好心。
傅清沒多在意他的控訴,回過頭去,空茫的眼睛對着前方的雪原。
寒氣浸體,魔氣飄搖。
他竟重生到了這時。
他年輕時,修真界與魔域間的封魔結界不穩,低階魔物層出不窮,擾亂民生。傅清身為尊域仙尊,除魔衛道義不容辭。
有一種雪魔,身體內部是一片雪原,愛好将修士吞吃入腹,再化出分.身将人吞噬殆盡。傅清曾陪雪宗的弟子們入過雪魔之軀一次,被雪原的陰寒之氣侵染,眼盲了一段時間。
因為危險,旁的修士走到一半都被傅清趕了回去。只有身邊這個擔心他眼盲,死活要留下來。
這個少年叫做蕭由,皮囊還在,內裏卻已被雪魔侵蝕殆盡,按着雪魔的指令将他引向死路——也是雪魔的核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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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由小心地扯着傅清的衣袖,語氣畏畏縮縮:“仙尊是不是生氣了?我保證不多事,只求仙尊不要趕我走……這一趟若是成了,我在宗門裏——”
這雪魔寄生體吵吵嚷嚷,傅清實在頭疼,只得出言打斷。
他微微斂眉,聲音清冽:“雪魔包圍之中,還有一人。”
或許眼見只有一片素裹銀色天地。可到了神識裏,天地仿佛交融在一起,所及之處盡是魔氣與霜寒。前方一片雪原裏,一團團魔氣幻化成雪魔分.身,黑洞一般将彌散過去的神識吞噬。
只是在那沉重的魔氣裏,絲縷微弱的生氣頑強地鑽出來,不輕不重地扣在傅清心上。
有些許熟悉。
傅清心念一動,青煙自覺出鞘,甩出一道劍氣。
仿佛北風過境,滿目蠕動的白團,毫無反抗之力地煙消雲散。而劍氣往更深遠處傳播,仿佛要将天地摧裂。此時劍已入鞘。青煙劍劍柄上懸着一根細細的紅繩,是傅清全身上下最豔的顏色。
他本就是如此。清淺的如同一抔冰雪,銳利的像一把尖刀。輕描淡寫間将一切污穢拔除。
這仙尊的靈力竟強大美味如斯,身姿也精致可口,實在令人迷醉。在他身邊,蕭由先是愣怔片刻,而後眼底閃過一陣猙獰的狂熱。
風雪消散,卻有另一道強大靈識壓下。蕭由面色一暗,一口血哽在喉頭,好險沒有吐出。
傅清有意無意道:“你之前受傷了?”
“有、有一點輕傷,本以為沒事的就沒勞煩仙尊。仙尊方才太厲害了,一時沒忍住……”
“此道威壓只對魔物有用。”
空氣猛然靜了一瞬。蓬勃的魔氣在爆發的邊緣徘徊,最終卻不知畏懼着什麽,逐漸歸于平靜。
這裏還算雪魔薄弱的外圍,在沒有把握将傅清一擊殺死前,蕭由十分沉得住氣。
傅清卻裝着毫無察覺的模樣,随口勸蕭由:“雪魔擅長潛伏,你自己多當心。”
而後便不再管僵在原地的蕭由,徑直往那團生氣走去。
那熟悉的生氣讓他沒來由地心浮氣躁。像零碎的羽毛,在心底搔。
蠕動的雪魔已灰飛煙滅。一個黑色的影子立在滿目蒼白裏。全然的白,點了一點黑,突兀又紮眼。卻像深淵的入口,若是不注意,便要被吸進去魂飛魄散。
“仙尊,我們還是走吧——”
身後的少年忽然喊了一聲,卻沒落到傅清耳中。
薄唇抑制不住地失去血色,愈發蒼白,卻仿佛一尊神佛有了情愫,從九天之上墜下。
怪不得有一點熟悉,他心中冷笑。
原來是莫子闌。
·
莫子闌是傅清前世的大徒弟,天生魔體被修士忌憚,一露面便要遭各家剿殺。唯有傅清不在乎這些,甚至曾想傾囊相授,讓他繼承自己的衣缽。
魔體難以修仙,他便時時看顧着。莫子闌的修煉略有偏差,便被他廢掉此段修為,重新開始。百年後,莫子闌已是當之無愧的年輕一輩第一人。
後來傅清窺破天機,發覺世界隐秘,更知莫子闌命途多舛,最終只有入魔死亡一途。
他便親自前往臨仙州修習奪天之法,替莫子闌逆天改命,硬捍天怒以換得徒弟一線生機。
那日,奪天劫雲未有想象中那般厚重,甚至稱得上溫柔。
傅清幾乎以為自己要成功了。
直到莫子闌打斷他的天劫,将虛弱的他捉起,在魔域中羞辱。
原來他心愛的徒弟早已在不知何時入了魔。
莫子闌說,師尊,你不關心我,自然不知道我如何入的魔。
傅清聽了,氣得差點閉過氣去。
緊接着聽說莫子闌按照既定路線揭開魔域封印,統率魔物血洗了修真界第一大宗門,傅清忽然明白了。
那一劫終究沒有歷完,莫子闌終究入了魔。
他将釀成殺孽,死在天命之子手下。
天命如此,不可違。
傅清鮮少落淚,那日想通時,卻是淚濕枕巾。
他曾經的愛徒,冥冥之中順應着天命,來懲罰他這逆天而行卻失敗的喪家之犬。
短短數月,宗門被毀,師門殘破。至于他自己……
莫子闌似乎恨極了傅清以嚴苛的方法挫煉他的根骨,授他以仙道術法,讓他白白虛度了光陰,沒能早些解開魔域封印釋放魔族。
恨到要以破開傅清底線尊嚴的方法,讓他看明白自己如今的卑弱。
被打開,被進入,被羞辱。清心寡欲,泠然如傅清,從未嘗過如此屈辱。
數載未曾情動,一招被縛——三千青絲散亂,一口皓齒咬碎。
傅清先前已經麻木,卻被這大逆不道的暴行欺壓得眼角赤紅,幾欲将莫子闌碎屍萬段。
最終死的卻是他自己。傅清不知道為什麽莫子闌分明入了魔,元陽內還留存着精純的靈力。
但在那些靈力溢散前,傅清抓住它們,絞碎了自己的心脈。死的凄涼又羞恥。
傅清死後,靈魂脫離軀體,懸在半空中。
看到莫子闌難以置信地捧着他的屍身,放聲痛哭。
傅清本不明白,他有什麽好哭的。直到看到那具屍身在莫子闌手中化為一灘血水,其餘全然被莫子闌吞噬,連骨灰都沒剩。
連全屍都不願留給他。原來哭的那麽兇,是悔恨沒能将他折磨夠,就放他死了啊。
傅清不明白,自己傾心培養了莫子闌百餘年,為何最終竟換得他滔天恨意。
莫子闌帶給他的無端絕望與苦楚,縱死不能忘。
誰知一睜眼,回到了從前。
這時候他的師兄們還意氣風發,傅清亦無多牽挂,只需除魔衛道,專心修煉。沒有天命所縛,也沒有徒弟莫子闌要養。
現在沒有,日後也不會有。
·
少年氣息微弱,小小的一團生氣在魔氣泛濫的雪原中極不顯眼。在雪魔眼中,他或許連塞牙縫都不夠。誰也想不到,這便是天命所指魔域日後的救星,它們唯一的尊主。
傅清一步步往那團生氣走去。耳邊只有蕭由踩雪的咯吱聲。
這位未來的魔域之主很虛弱,傅清大可以就此将莫子闌殺了,以報前世之仇。
蕭由亦步亦趨地跟在傅清身後,小心翼翼地從傅清身後探出一個腦袋。
卻正看見一雙黑似夜色的眸子,緩緩睜開。
唇色嫣紅,仿佛塗了血。卻更襯得臉色蒼白。黑衣罩住他纖小的身軀。誰也說不清他死氣沉沉的眼睛裏究竟裝了什麽,仿若地獄中生生爬回的亡靈。
恍然間,那雙漆黑的眸子被點亮了。
傅清看不到,自己不斷靠近的身影填滿了莫子闌的視線。他只察覺到蕭由不知為何很快退後了兩步,而那團生氣随着他的靠近,微微泛起了活力。
在自己還沒意識到前,已經先問出了一句:“醒了?”
不知是疑問還是遲滞。
神識與耳畔俱是一片寂靜,那團生氣甚至乍然從原地消失了。
而後撲了傅清一個滿懷。
首先鑽進懷裏的是熱氣。
在雪地裏凍得久了,手是冰冷的,身體卻熱騰騰的讓人受不了。纖細的雙臂不知不知哪來的那麽大力氣,死死将他環起。那力度太大,連骨頭都好像在顫抖。
卻絲毫沒有被箍住的壓迫痛意,好像手臂的主人小心翼翼地控制了力度一般。
可确實是熱的過分了,近的過分了。
若抱住他的是前世的莫子闌,傅清決不能忍,青煙此刻已經出鞘将人斬殺。
但面前并不是他那個大逆不道的徒兒,而是在雪原中奄奄一息,見到活人克制不住本能撲上來的孩子。他甚至還沒有自己的腰際高。
“松開。”傅清深吸了口氣,平複了顫動的心緒。
仙尊的聲音毫無感情,冷的像經年不化的冰雪:“我帶你出去。”
“仙尊可以……再讓我抱一會嗎?”男孩開口,連嗓子都像被火燎過般沙啞。
那沙啞遮掩住了大部分的顫抖,只剩下一星半點語不成句的怪調,敲在傅清心上,激起一陣古怪。
可還未等他再度開口趕人,便聽莫子闌道:“你不願意的話……我這就松開。”
莫子闌語氣裏濃重的局促,讓傅清一怔。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請多指教哦,今天的評論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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