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入境(三)

有那麽一瞬,小孩深邃的目光好像要看透他的魂靈,剝光他平和表面的僞裝,直将他前世刻骨銘心的痛悔揪出,放在陽光下晾曬。

傅清微微垂眸,脫口而出:“我若是後悔,你現在便不會站在這裏了。”

莫子闌沒接話,只是沉默,一道無聲無息的影子一般,引着傅清朝自己的住處去。

傅清便慢慢跟着。

雪地光潔,印下一串小而濕的腳印。

當傅清以為莫子闌不會再繼續這個話題時,他忽然開朗地笑了一聲:“也是。”

寒川境空蕩蕩的,這一聲傳得很遠,天地山川都聽得出莫子闌聲音裏的蒼白。

莫子闌住在一個單獨的小屋。房子小的很,入目的沒幾件家具,倒是牆壁上留着道道痕跡。有抓痕,有拳腳相加的印跡,還有硬生生拿腦袋撞出來的。是傅清的舊居處。

他住這裏時還受着傀儡咒困擾,時常控制不住體內靈力,手上還染了諸多無辜人的血。絕望到了黑暗的盡頭,想死的心也有了。又天生堅韌喜生,便掙紮着混沌地求一條生路。

後來有了平安,這些少時的記憶也就褪去了。再次見時,也不過是心頭起了零星一點漣漪。

“此處煞氣重,你若不适應,我便讓秦宗主為你安排新住處。”

莫子闌正将涼菜擺上桌,聞言觸電般手指一縮,一盤菜差點打翻。

他乖巧道:“不用麻煩秦宗主了,我很喜歡這裏。”

收在袖中的手,卻握得用力。

脾氣挺大。傅清一向不擅長哄小孩子,好在莫子闌氣性大,消的也快,放着不管一會就能消氣。

“那便好。”傅清只做不知,一撩衣擺,端坐在莫子闌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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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盤果蔬嬌豔欲滴,被切得端正擺的整齊,又淋上了波光粼粼的醬料,光是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傅清已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吃過飯了。重生回來後便一直沒得閑,死前莫子闌間或也會給他做些吃食,只是傅清躲他恨他還來不及,莫子闌送來的東西,自然不敢入口。

白皙的手指拈起一顆沾水的櫻桃,本想擦去上面的水滴,卻聽莫子闌道:“仙尊可以嘗嘗水滴的味道。”

聽了他的話,纖長手指撚着櫻桃梗直接送到嘴邊。淺色的唇微微張開,在小巧的櫻果上微吮了一口。靈活的粉舌露出個尖,又極快地收回。

莫子闌選食材時,其實帶了點私心,又有些忐忑會不會被傅清發現不妥。如今見了美景,更絕當初的選擇正确,心底生出點狡黠的喜悅來。

與櫻桃本味截然不同的清香,順着味蕾沁入心脾。傅清将整顆櫻桃吞入口中,便覺櫻桃酸甜在舌尖綻開,而後彌散到整個口中。又因之前的清香,去了櫻桃皮上殘留的一星半點澀意,因而口感較之從前吃過的食物,都有不同的感覺。

“不錯,”傅清贊道,“用的什麽調料?”

“出芽兩個時辰的靈竹水,再晚一個時辰味道就變了,所以鬥膽催了仙尊快些來。”

“精致得浪費。”傅清斥道,語氣裏卻沒有什麽怒意,又捏了旁的蔬果嘗味道。

盤中蔬果分量不多,很快便見了底。盤中只剩幾個小果子時,傅清才堪堪回神停下。

“不吃?看我能看飽?”

他早已辟谷,偶爾吃些食物只是為了口腹之欲。莫子闌卻還需食物活命,該多吃些才是。

莫子闌搖搖頭,從盤中捏了個果子放進嘴裏,細細地咀嚼。視線卻沒從傅清身上挪開。

傅清輕嘆一聲:“你是在吃果子,還是在把果子當我?”

莫子闌飛快地垂眸,捏了個果子填進嘴裏。

傅清吃蔬果算得上品,莫子闌則能稱為牛嚼牡丹,偶爾還腮幫鼓起,看上去竟然有點肉感。

傅清收回視線,覺得自己沒理由多留:“你再做些自己吃,我走了。”

剛站起身來,卻聽小孩聲音急促:“仙尊。”

傅清其實不是很想聽莫子闌叫住自己。

前世盡是死局,師兄們死劫未知,又有無數魔物等着平定,他哪來的時間去與一個小孩玩這些你長我短的過家家?

況且又是莫子闌。他身上天機極多極雜,即便從收徒一事上斷了一條,想要徹底救回他,也不是什麽容易的事。這種體質記載極少,但無一例外都是使修真界流血漂橹的殺星。修士對天生魔體的敏銳,已經到了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地步。

謝遲能察覺莫子闌的體質,旁人未必不能。衆口铄金,積銷毀骨。一旦天生魔體的消息洩露,傅清不覺得自己能護得住他。

腳下的路像是裂開了一條峽谷,傅清在一根纖細如發的線上前行,左右皆是萬丈深淵。

可聽見小孩呼喚時,他仍是停下動作,平靜地看着一無所知的莫子闌。

一只手往前探了探,又悄然收回。莫子闌仰起頭,語氣裏竟有點委屈:“我想請問仙尊,我可以……學點火嗎?”

“可以。”傅清有些不明白,他裝作責罵時,莫子闌尚且偷笑,怎麽他平靜對待時,這小孩就不對勁起來。

但他覺得自己還是明白一些的。

說是學點火,野心其實在學法術。

他背負了前後兩世千頭萬縷的死局,莫子闌卻還是個小孩,他應當被善待,值得被慣得天真。想發脾氣便發,難過了了也大可以哭一場,想找人擁抱更是無可厚非。傅清不能陪着他,卻不會阻止他追逐溫暖。

“你可以暫且将這裏當做家,也可以去扶雲境看旁人如何修習。若是投緣,自行拜師也可。若是那人嫌你根骨底子不好,我便幫你打他一頓……你想做什麽盡管去做,沒什麽可擔心的。”

莫子闌搖搖頭,又深深埋首,指尖微微顫抖。

面前忽然升起一簇幽藍的光,又跳到莫子闌手上。微冷的,指尖觸上,只能感覺到絲絲涼意。

傅清嘆氣:“若是其他法術,我教你倒無不可。只是我體質偏寒,恐怕點不出你想要的火來。”他想了想,又道:“你若是想,過幾日我帶你去扶雲境找秦宗主,讓他教你。”

莫子闌應了一聲,看起來還有些悶悶不樂。可再一轉眼,在他臉上就看不出什麽了。

傅清用手敲了敲劍柄,見他好像沒有什麽話要說了,便自己走了。

莫子闌呆坐在原地,盯着傅清離開的方向,眼裏全是茫然無措。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做了。明明面對面,傅清眼裏是他,那雙已經恢複清亮的眸子卻好像略過了他,看到了什麽更深更遠的東西。他只像個純粹的倒影。

他眼中有山水萬物,再裝一個莫子闌,便只能浮于表面了。

他該怎麽做……

繼續在師尊身後站着,期待他回首垂眸時露出一點垂憐嗎?

将師尊關起來,把萬物從他眼中毀滅嗎?

還是說,無論哪一種都是錯的?

鼻翼嗅到了些獨屬于傅清的冷冽清香,莫子闌逐漸回神,看見自己肩膀上停着一只靈力化為的蝴蝶。

輕輕一點,那驕傲甩着翅膀的靈蝶就化作一張傳訊符,投射出幾行遒勁的字。

“突生變故。前去雪宗,長則半月,少則五天。”

你看,你就傻愣愣地等着吧,他永遠不會多看你一眼。心中有個聲音這樣說。

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以前多幸福啊,能獨占他的目光。有讨厭鬼過來搶走他的愛憐時,為什麽要隐忍呢?等下去只會失了信任,失了他曾經親手賦予的一切。

只有親手捉住他,才能讓他看一看你呀。就算是恨着的……

黑炎燃起,傳訊符在莫子闌手中化為灰燼。

傅清的氣息陡然破碎,就好像他親手将傅清的脖頸捏碎了一樣。莫子闌眼中暗色漸深。

卻恍然被一股清冽香味驅散了些。

……他方才分明捏碎了傳訊符,怎麽又冒出來一張。

莫子闌手指僵硬地碰了碰靈蝶,只見兩個字浮現在面前。

“……勿念。”莫子闌喃喃道。

還未等他想清楚,傅清追加這張傳訊符是什麽意思,就又見到一只靈蝶翩然飛來。

上書一行字:“若想出尊域玩耍,可先開你床底暗格。”

這樣說也不是很得體,只是已經發出去了,便沒有後悔的道理。

傅清猶豫片刻,終究還是一拂袖,揮散了面前未書寫的靈蝶。

只是出去幾天就接二連三發傳訊符交代,如此婆媽,他這個仙尊的臉還往哪擱。

秦樂風剛忙着與雪宗交涉,此時回過頭來,若有所思道:“你這張傳訊符放的有點久,寫了多少東西?”

憑着前世成功在莫子闌面前掩藏平安佩秘密的經驗,傅清深知多說多錯的真理,于是輕飄飄掃了秦樂風一眼,便不再多言。

秦樂風只覺得小師弟最近不如從前那樣好逗弄了,只是雪宗事情緊急些,便沒有多問,揮手開了傳送陣。

傅清的面子才算是堪堪保住。

只是當七日後回到寒川境時,他的心态卻有了一瞬的不穩。

他舊居處的床塌了。

準确來說,是炸了。碎片撒了一地,很壯觀,很匪夷所思。

正是他交待莫子闌去開暗格的那張。

而莫子闌本人的氣息,尋遍整個寒川境也不見。

……怎麽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  傅清:???我好像沒有往床底塞炸藥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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