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入境(六)

傅清:“你這是……”

“是今天的湯。放涼了,我來收起來。”

“今天”的湯。傅清分了絲心神去算時間流逝,發覺距他上一次進入藏經閣,已經過了十天。

“十天了,你還在送湯?”

莫子闌沉默了一會兒,竟然嘆了口氣。

賭氣般道:“你永遠都記不住照顧自己。湯裏有養氣宜神的靈藥,就算仙尊不吃,我也會一直送,仙尊不必多費口舌趕我走……”

“給我。”

傅清打斷他的話:“我之前入了定,不是不理你。既然做了,就給我吧。”

他伸出手去,莫子闌鬼使神差地握了上去,另一只手卻将湯盅藏在身後。

微涼如玉的觸感貼在手心,莫子闌力度握緊了些,拉着傅清往自己的住處去。

“這湯涼了,我再給你做一份……”莫子闌眼睛濕漉漉的,手打着顫,生怕被傅清掙開一般,“如果你願意等。”

願不願意,傅清也說不上。

他應當去詢問尋仙州的消息,早些解決了莫子闌的體質,對兩人都是個解脫。況且進藏書閣前,莫子闌瞞了他魔息爆發将床炸掉的事,他也沒拆穿,兩人間本就有些隔閡。

可身體一點也沒反抗,僵硬着便被莫子闌牽走了。

小孩的手心濕漉漉的,緊張的要命。步子卻邁的大,一往無前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腳印。

算了。總歸這孩子也控制不好魔息,他又白白讓莫子闌煮了十天的湯,去一趟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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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這一世剛見莫子闌時。那時候小孩緊張得很,別說牽着他走了,就是靠近一步都要掂量兩三分,生怕沖撞他丢了命。

秦樂風常說傅清為人溫軟消極,傅清一直不信,心想着他看誰不爽時一劍就削了上去,哪與這四個字挂的上呢?

只是如今莫子闌被他慣得,倒真讓傅清有些懷疑自己的性子了。

從前因着傅清體弱,小屋裏結了暖陣,過了這些年竟還能用。暖烘烘的,催的人有些困倦。傅清阖着眼,調息了一會兒。

原本只想養會兒神,沒想到混混沌沌睡着了,醒來時還用手撐着頭。

廣袖從纖白的手腕滑下,露出如玉般細膩的一段小臂。指骨分明的手在青絲掩映中若隐若現,眉頭微皺,竟顯出一點脆弱來。

嗅見了熱湯的鮮香,傅清眉睫微眨,慢慢醒轉。

或許是故地重游的緣故,原本已封存的記憶,多而雜亂地跳了出來。跟随玉韶子學書法,跟着大師兄學劍,遇險被秦樂風救回,夾雜着幼時與傀儡咒對抗的掙紮,寒氣入體的苦楚……最終定格在了玉韶子為修真界獻祭己身的情景。

那時他寒氣入體閉了死關,連玉韶子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傅清睜眼,眼中滿是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

“仙尊,喝湯了……”

聽着外面有點聲響,愣了片刻,便自然而然地捏起湯勺,舀了一口往口裏填。

眼中卻仍無神,無辜脆弱的像一只露出腹部的刺猬。

一股熱氣湧來,手腕便被人握住。傅清陡然回神,莫子闌卻已拿着他的手,在湯盅裏攪了攪:“這湯不能直接喝,你這麽喝試試。”

傅清一怔,終究是順着小孩的意,将湯勺填入口中。

莫子闌放開他的手,退到桌子的另一面看着他,眼睛裏閃着光,像是在期待什麽。

傅清咽下那勺湯,組織了一下語言:“很有意思。這湯叫什麽名字?”

裏與外,冷與熱,皆是不同的滋味。清爽與暖意留在了最後,充盈的靈氣湧入體內,蕩滌了久日沉疴,黯淡的精神為之一振。

莫子闌的眼神一直黏在身上,傅清也未曾留意。待回過神來時,湯盅裏已經空了。

傅清眼神一滞。被小孩投喂,還貪食,他這像什麽話。

卻聽莫子闌笑道:“你的吃法一直……好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話說了一半,略有些生硬地轉了個彎。傅清當做沒聽出,随口問:“什麽人?”

莫子闌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我娘親。”又補充道:“你們都……很安靜。不管平時多麽謹慎,一碰到喜歡吃的,就專心的什麽都注意不到了。”

傅清對自己莫名當娘有些不适應,也不便問莫子闌為何會一個人流落入雪魔體內,便虛應了聲:“你這些廚藝,都是與你娘學的?”

莫子闌搖了搖頭:“她廚藝一塌糊塗,做出來的東西難以入口。是我為了不餓死,自己摸索出來的。”

“自己摸索成這樣?你試了多久?”傅清眉宇間浮現出一抹不解的神色。

莫子闌像是被戳到了痛處,垂着頭沉默着沒說話,反而默默走到傅清那一側。

傅清正以為是提了他什麽傷心事,想換個話題,莫子闌走到傅清身邊,卻忽然撲上來,将他抱了個滿懷。

傅清沒料到莫子闌反應會這麽大,幾乎是有些手足無措了,斥道:“松開!莫子闌,你松開。”

那雙細弱的手臂卻将傅清死死箍在自己懷中,細微的脈搏,透着腰間的衣服都能感受得到。

“大概有幾十年吧。一開始做不出熱食,就用蔬果果腹。後來有火了,又會把鍋燒掉。就算我能吃了,我娘親嘴那麽刁,卻一點都不吃。可她也不會照顧自己,只能我喂着,就算後來,也喜歡鬧脾氣不吃,經常東西都放冷掉了也不見人影……”

再後來,他就連人影也少見到,遑論照顧那人吃食了。

悶悶的聲音,從傅清懷中傳來。

莫子闌不無抱怨地喃喃:“太難了。我差點就餓死了。”

“這是什麽意思?”

傅清拎着莫子闌的領子,将他撕離自己:“你活了幾十年?”

小孩不無茫然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有些委屈道:“我不知道……我活了好久了。”

“你……”

傅清連話都說不出了。

從前世,到現在,他一直以為剛被他收下時,莫子闌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懵懂孩童忽然變成了年紀不知幾何的小妖怪,傅清心底還有絲難以窺見的失落。

只是若這樣說來,前世莫子闌便一直在隐藏着自己的心智與年紀。那他拜入自己門下,所求的究竟是什麽呢。

只要稍加檢測,就只莫子闌體內修魔的根骨更占上風。分明走魔修的路,對他來說更輕松些。

“你想要什麽?”傅清的聲音冷了下來。

他的目光也失了方才那點暖意,只差沒扼住莫子闌的脖頸,罵他是個騙子。

莫子闌慘笑一聲:“如果我說我沒有企圖,仙尊會信嗎?”

“沒有企圖,化成小孩混在我身邊?”

傅清思緒有些紛雜。莫子闌前世五年內長成了少年,與常人無異,那便沒有理由幾十年如一日維持着兒童體态。可他體內根骨确實處在幼年。能掌握此等變換術法,前世那個莫子闌,從一開始就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我沒有……”莫子闌掙開他的手,拼命搖着頭,周身氣勢卻顯頹敗,“我只是……只是個魔物……”

他後退了兩步,眼睛濕漉漉的,直視着傅清,像是要将他刻進眼中:“人修從來對我不屑一顧,我連他們的年紀都分不清,他們就想來殺我……我不知道人是怎麽長大的,我不會長大……很奇怪嗎?我為什麽,為什麽非要害你呢?”

質問的話,出口時卻顫得令人心驚。

他不是這個意思……傅清阖了阖眼,壓下前世翻湧的感情。若是短短幾日的欺瞞,尚且能說是無心為之。那前世百餘年的經營籌劃,他該用多大的博愛,才能容忍莫子闌在自己的真心上踐踏呢?

可是面前這個莫子闌,何辜?況且前世的莫子闌,體質雖有端倪,卻沒到魔息入體的程度,在人前尚能有點遮掩。

像小孩這樣一絲.不挂地将自己暴露在人前,連傅清想想都覺難堪。

傅清睜眼,對上的便是小孩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

他聽見莫子闌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你明明一點都不信我,為什麽要裝成毫不在意?”

給他以希望,又親自将那點光明踐踏。

他前世曾經希望過,即使有一天他壓制不住體內魔氣,傅清不會像旁人那般露出嫌惡的表情。

可平安佩碎掉的那一瞬,他們最後一點師徒情誼就散盡了。傅清看他的眼神,只剩下赤.裸裸的戒備。

就算遍體鱗傷,他也可以仰望着他的仙人呀。

可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為什麽非要先讓他枯死的心先活泛起來呢?

“這樣殺了我的時候,會讓你爽快嗎?”

這是莫子闌朝着傅清,所能質問出來的罪兇狠的語氣。

落在傅清耳中,卻盡是頹然與不可置信。

傅清在心中嘆了口氣。他從來都很不會哄小孩子。即使莫子闌并不是很正經的小孩子。

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不會。我不會殺你。這也不是什麽大事情。”

“不會長大就去學,不知道人修怎麽樣就去觀察,不知道怎麽去就跟着我。”

“你從今年開始,一年長大一歲,一直到二十歲,風華正茂的時候,就不用再長大了。”

傅清看着莫子闌,微微垂眸。

“你不是喜歡定風鞭嗎?等你長到二十歲,我便把它給你。”

到那時候,你也應當可以離開寒川境了。

作者有話要說:  傅清:你說的那個娘,是不是——

·

關于請假,沒想到開學會這麽忙,加上v前要随榜壓字數,所以每周一周三應該會請假。也就是明天沒有更新。

然後之前九色鹿小天使可能理解錯我的意思QAQ我是說今天的更新在晚上九點前,辛苦小天使久等了,對不起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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