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入境(五)

直到天地黯淡地宛如塗了一層黑霜時,傅清才将莫子闌從寒泉裏撈起來,扔進了自己的洞府裏。

一股暖意席卷而來,方才凍得幾乎要失去意識的莫子闌,待了一會兒,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

經脈裏的魔息也散的差不多了,暫時算得上安然無恙。

只是那床今天是決然不能睡了,要麽放莫子闌出去凍一夜,要麽……

傅清:“我只留你一晚,明晚回去睡。”

莫子闌看着傅清,很輕很僵硬地點了下頭。

見他面色紅潤,體內寒氣驅除的差不多了,傅清便颔首道:“回去拿你的東西。”又補了一句:“不用全搬來。”

莫子闌勾起唇角,朝傅清露出個讓人有些看不懂的笑。沒等傅清多問,就自己一溜煙地跑了,連身影好似都比平常要快活些。

在冷水裏泡了一下午,剛出來又滿懷着生機,也沒個消停的時候。

莫子闌去得快,回來的也快,生怕他慢了一分,傅清就會棄他而去一樣。

一股輕柔的靈力飄過,傅清用法術略幫莫子闌擡了下懷中的被褥。

莫子闌道了聲謝,規規矩矩地往側房進,鑽進去一會兒,又有些忐忑地鑽了出來。

傅清進去看看,沒見着床,沉吟片刻道:“正卧應當有床,你睡那裏便可。”

“那仙尊呢?”

莫子闌的視線投射過來,被傅清輕輕揮散:“我結丹多年,早已不需睡眠。”

可他寒氣入體侵蝕經脈,身子從小就弱,也比尋常結丹修士更嗜睡些。七日不睡,對身子還是有不小損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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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子闌低着頭走近兩步,伸手扯着傅清的袖子:“我害怕,仙尊能在旁邊陪我嗎?”

“你怕什麽?”

“在陌生的地方睡着了,夢裏會有惡鬼吃人。”莫子闌松開手比劃,說的煞有介事,“比我的眼睛還要黑,比冰泉上碎掉的倒影還難纏,一旦被它抓住了,就會被吃掉。”

“你被它吃掉過?”傅清有些在意。

莫子闌點點頭,又搖搖頭:“它不吃我,它讓我一起吃人。它會把滴着血的骨頭塞到我嘴裏……”

他說着說着沒了聲,傅清疑問地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

莫子闌卻狠命搖搖頭,臉色全白了,連聲音都帶着顫抖:“我不能說。”

“是不能說,還是不能對我說?”傅清面無表情,“不能說就是還能忍,自己睡着去。”

莫子闌扁了扁嘴,難過的像是收到的禮物被誰掼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殘存的禮物收起來,受了天大的委屈,卻還像只護食的小獸,不能說便是不能說。

傅清略等了他一會兒,見莫子闌安分地抱着被褥進了主卧,安安靜靜的,态度沒有一絲軟化。

……算了。

他縱使想聽,莫子闌不願說,便也只能如此。

·

厚雪吸聲,寒川境到了夜晚,安靜的駭人。

藏經閣裏,更是連一絲風也進不來。連走路時長袖擦過的細小聲響,都顯得突兀而可怖。前主人玉韶子喜好收集經卷,寒川境中禁制最多的莫過于此。其間萬千收藏,傅清前世也未能通讀。

尋了個舒服些的地方坐下,傅清牽出一絲神識漫讀經籍。

他想起白日裏藏進袖中的那塊床底的碎片。

只有一小塊,其中魔息有如滴水之于江海。可傅清前世與魔君莫子闌待久了,他察覺得到那冰山一角下隐藏的巨大冰庫。

眼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塊,若是碰上了,冰山才會顯現出它堅不可摧的一面。傅清察覺到這一角魔息時,着實心驚了片刻,只是莫子闌體內魔息實在不多,傅清便猜,那剩下的魔息,存在莫子闌體內,只是被強行封印住了,一點兒也洩不出,才讓他顯得魔息微弱。否則以莫子闌細弱經脈,早被魔息撐破,爆體而亡。

可這角魔息,讓傅清無論如何也不得安寧。巍峨冰山便在腳下,要如何将其消解,安然前行?

難于上青天。

天光微晞時,傅清方将神識從雜談經籍中抽出,漏出一絲悲沉的嘆息。

恰逢其時,兩聲鈍響突入,将他的神思喚回,那聲嘆息也失了尾調。

聲音從門口傳來。傅清站起身來,靠近了藏經閣的出口,食指一挑,将與外界隔絕的障眼法收起。

門口的雪地上,端端正正地擺了一盅湯。莫子闌的氣息還染在上面,這東西出自誰手再顯然不過。

竟然是熱的。傅清掬起湯盅時,略驚了一下。

捏起頂蓋,蒸騰熱氣卷着鮮美味道飄湧而出。

傅清捏了道靈力,沒試出反應,應當只是普通陶瓷罐。他只頓了片刻,便覺那湯涼了一分。

有雙眼睛,自以為藏得極佳的漆黑眸子,正一瞬不瞬地往這邊看。傅清失笑,受了他的好意,輕輕舀起一勺,填進口中。

暖意流遍經脈,舒服的如墜雲端。與之相比,味道如何倒還其次了。

他向來愛吃暖食,卻只與玉韶子幾人提起過。莫子闌能猜着他的口味,雖是誤打誤撞,卻也應當下了一番苦功。

傅清一勺勺輕輕地舀,腰間青煙卻倏然竄出,輕柔而不容拒絕地捉出暗處的身影,趕着他到傅清面前來。

湯盅見了底,鮮味還留在唇齒間。凡間說吃人嘴短,傅清心中放寬了幾分,口上卻沒溫和多少:“從哪學的火術?”

話音剛落,就見莫子闌細白的手腕癱在面前。

莫子闌搖搖頭,認認真真地解釋:“我體內沒有靈力,用不了法術的。這湯在寒川境外加熱好帶回來就好,費不了多少事。”

且不說此處距扶雲境有多遠,便是将湯做成,便要花上多少心思。之前的蔬果亦是要費心處理。為了他一星半點的口腹之欲,支使莫子闌個小孩兒忙碌來回,傅清不肯。

傅清兩指一捏,扯着黑色的衣袖往下一拉,把那段皙白的皮膚抹除了自己的視線。

傅清冷下語氣:“以後不用做了。”

莫子闌的手頓了一下:“你不喜歡嗎?”

“我沒與你說過我喜歡。”清冷的語氣裏,透出一絲無奈。

傅清将湯盅疊好,遞回莫子闌手中:“味道算不得差,不過以後別多此一舉了。”

莫子闌接住湯盅,在原地站着沒離開。漫天陰雲不知何時遮住了太陽,天與地與傅清俱是一白,只有他這點純粹的黑,灼人的熱,格格不入地杵在那裏。

他忽然輕聲道:“為什麽……你會不喜歡呢?”

前世傅清不好吃食,莫子闌做的菜,再好看他也只是淺嘗幾口。卻偏愛熱食,無論味道如何,吃的都要比旁的多些。

他前世摩挲了幾十年才敢确定的事情,為什麽短短幾天就變了呢。

“辛苦你了。”傅清語氣緩和了些,看着莫子闌道,“做這麽多應當挺累了,回去歇着吧。今日……你可以不去陽朔泉修煉。”

因為寒川境的靈髓,對于壓制莫子闌體內的魔息,用處已經不大了。

傅清将小孩勸走,重回藏經閣時,面容蒼白了一分。

他阖了阖眼,不安感再度襲來。來不及休息,便又将靈識探入了浩瀚書海中。

不知時日。

藏經閣內一片靜寂,靈力有條不紊,将本本經籍點亮。

晨昏交替,第二日太陽升起時,外面忽然傳來了兩聲與昨日相同的悶響。

房中人恍然不覺。

一個小小的身影,将湯盅端起,看向藏經閣的眼神包含着擔憂與迷蒙。

“不想理我了嗎……”

他惴惴地在原地等着。

直到湯冷了,也沒見那抹翩飛的白從藏經閣裏走出。

·

傅清再度回神時,已不知今夕何時。

并非沒有尋到線索,只是所有相關的記載都在說,天生魔體根本不是所謂易入魔體質。他們是生來的魔,除了洗髓伐骨,揉碎神魂,便無法擺脫成魔的宿命。想拔除體內魔息,除非莫子闌死。

傅清曾想以寒氣蕩滌莫子闌根骨,一直收效甚微,想來便是這入魔天命的作用。況且……他還是天命所定的魔域之主,只有被所謂主角殺死一條路。

逆天改命如何艱難,從那等苦難中拾了條命回到過去的傅清,怎麽會不明白呢。

前世尋仙州的方士交給了他奪天之術,告訴他,修煉此道十死無生。

傅清信了,也抱着死志,修了奪天法。

那時為了他最疼愛的徒弟,傅清沒有什麽不會去做。

只是今生……要再走上那條荊棘叢生、通往地獄的路嗎?

傅清枯坐半晌。

最終,唇齒間漏出一聲深沉的嘆息。

思緒亂的像打了結的蠶絲,越扯越長,越長越亂。傅清于是坐起身來,準備再托人留意一下尋仙州的消息。

此境游離于海外,時隐時現。上一次傅清是尋找魔域時誤打誤撞入了尋仙州,那時方士與他說,此生再也無法入境。只是不知,他這迷亂了天道眼神的重生者,有沒有福分再糊弄尋仙州一次了。

走出藏經閣時,卻略驚了些。

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正蹲下身收拾地上的小湯盅。

是莫子闌。

傅清還沒說話,莫子闌便擡起頭來,怔怔地與傅清對視。似乎沒想到他會突然出來。

又像想到了什麽一般,聲音中帶了絲欲蓋彌彰的陰沉。

“仙尊?”

作者有話要說:  莫子闌:你不理我好久了,為什麽突然出來QAQ

·

明天周一,寫報告要忙成狗了。發出請假的聲音,可以嗎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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