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為師(一)
那撮符灰上,兩種劍意交纏相雜,其中一股與傅清的劍意毫無二致。
怪道連青煙都生氣了。
“不可能。”傅清仔細想了想,一字一句都咬的重了,說得極為确定,“我從未制作過劍符。”
“這……”賀如楓愣怔了片刻,“我本想着,劍符如此珍重,若是相贈過,仙尊應當能輕易回想起。怎麽會這樣?”
傅清有些心緒不寧。
劍符上全是他的氣息,若非符灰還在,便是賀如楓将他認作仇人,傅清也找不到理由辯駁。因風險巨大,傅清向來不制符,前世也只有給兩個徒弟拿去護體過。
而面前出現的這符,卻将他的劍意竊去了,拿去做見不得過的偷襲事。連人都遮遮掩掩,像陰溝裏的老鼠,恐怕還想将此事栽贓到他身上。
是誰有這等心機手段?
傅清一時沒有頭緒。
況且,這劍符并不止融彙了他一人的劍意。他面色愈發不好,身上散出冷然威壓:“這劍符中的另一種劍意,出自我師兄。”
“青川劍尊?”賀如楓向來穩重,這時卻幾乎是小叫了聲。
段青川是聞名天下的劍修,亦是無情道上鳳毛麟角的修者。無情門起源于無情道,卻沒幾個人能真清心靜氣,無情無根,于是無情門人多對着無情道有着天然的敬畏。
賀如楓嘆了口氣,心中有些慶幸:“如此看來,我能從這劍下生還,實在是福星高照。”
“若是經他之手送出的劍符,附有我的劍意,便能說得通。”傅清淡淡道。
他于劍道一途,幾乎是段青川手把手教習下來。這符灰上青煙劍氣還顯青澀,若說段青川用了他從前的劍氣,也無可指摘。
見找到偷襲仇人還有一線機會,賀如楓對着傅清一揖到底,語氣誠懇:“煩請仙尊與青川劍尊多做問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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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應了一聲,賀如楓只當他答應了,心中松快下來。
卻看不見,傅清平素風輕雲淡的細眉,擰得愈發緊了。
段青川會做出劍符送人,用了他的劍意,還不知會他?
若真是段青川做出這等舉動,傅清恐怕要懷疑,這位青川劍尊的無情道是不是早就在不知何時被人給破了。
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前世段青川的死法……傅清在心中嘆了口氣。
且這劍符一擊擦中賀如楓,卻只傷及他的雙目。若真是段青川認真制了劍符,怕是碰到根頭發都能将整個人凍成冰雕。
無論如何,得先與大師兄确認了,再做計較。若是與前世段青川無情道被破有關,也能了卻他一樁心事。
傅清便朝賀如楓索要了些符灰。又因段青川行跡不定,賀如楓亦是疲于奔命,不知何時才能碰見,于是兩人交換了傳訊符。一切做完後,賀如楓便先走了,傅清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與他錯開了時間,也就自己去了雪宗。
見來人是傅清,雪宗的人臉上的血色全褪盡了,生怕他再一劍削出個隐藏的魔物。卻還得好言好語地待着,怕怠慢了他,再一劍把他們中無辜的人給削了。
丢了兩個繼承人,又損了幾個長老,雪宗本就式微,此番更是元氣大損,實在沒有實力在傅清面前拿喬。
傅清看破也不說破,将冷面閻羅的角色演得極好,三言兩語就強勢地将事情敲定。雪宗人面有難色,想讓他留下來坐鎮,可傅清面無表情地往那一杵,竟沒人敢出言留他。
傅清與秦樂風讨論過了,雪宗的事算不得大,實在沒法深究。否則旁的魔域封印,尊域便無人有閑暇去管了。
原本按着與秦樂風的商讨,與雪宗商定後,傅清便可回寒川境了。傅清原本也是要走,見着雪宗人忙不疊地送他,卻驟然停了腳步。
雪宗人小驚了一下,小心地問他:“仙尊,可是有什麽地方不對?”
“秦宗主剿殺魔物的地方,帶我去看看。”
不是又發現了魔物就好……雪宗宗主大松了口氣,趕忙讓人帶他去。
皚皚雪原上,魔氣過了這麽多天也沒有散盡。
轉了一圈,确實只有兩股不同的魔息相撞,應當是起了內讧。只是另一只魔物比這只要狡猾些,分明還有氣力,碰見了秦樂風來,便知情識趣地鑽回了魔域。
此處封印也由段青川加固過,應當沒有什麽後患。
廣袤的蒼穹下,白衣仙尊負手而立,眉睫被朔風擾得輕顫。
心中稍有些疑惑。
旁人感知不出,他前世在魔域待了那麽久,卻能在這漫天的魔息中,察覺出一絲源自魔物的恐懼來。
或許,那是個極其強大的魔物,才讓這只攪亂雪宗的魔物如此畏懼。
那樣倒真是秦樂風撿了漏子。畢竟就連這只死掉的魔物,都已經足夠強大。
傅清卻陡然想起,莫子闌操縱低等魔物時,它們驚恐的模樣。
應當是他多心了。他在雪宗時,莫子闌應是去了陰闕域尋他的故裏,無暇分身來雪宗。之後他在藏經閣中,小孩更是日日為他送湯,怎麽也不會有時間來處理一只大魔。
且說他那副虧空的身體,若是真與大魔一戰,死的怕是不知是誰。
若非身體虛耗,以莫子闌的脾氣,說不定真會來偷偷幫他除魔。怎麽說也說不通的性子,也不知道是誰養出來的。
傅清微微垂眸,将心底那點無奈盡數驅散。
·
時至傍晚,寒川境裏白雪茫茫,大地竟比天空還要明亮。
傅清散出神識找了一圈,卻沒發現莫子闌的蹤影。
他此次走前和小孩說好了,讓他在寒川境裏老實待着調養身體,莫子闌應當不至于再亂跑了才對。寒川境中有些禁制,連他的神識也會阻攔,莫子闌或許便在那些地方。
“莫子闌。”
傅清輕輕叫了聲。
厚雪吸聲,這一聲呼喚剛傳出去,就盡數沒入綿密的雪層裏,不留一絲痕跡。
天地孤寂,唯有一行客。
傅清沒得到回應也沒急,只慢慢地走,到了小靈境的邊緣,閃身進去。
一縷酒味兒從小靈境深處傳來,挑着人的心思,引誘着他往內裏探入。
莫子闌的氣息混在醇香酒味裏,清晰可聞。
玉韶子曾在他的寶貝小靈境裏,埋過幾壇酒,到死也沒喝上幾口。如今倒是便宜了莫子闌。
只是這小孩剛及他腰線高度,就敢偷着喝酒,若不好好懲戒,日後還會再犯。
傅清沉了臉,準備揪出莫子闌,把他泡在陽朔泉裏好好醒個酒,再作其他處置。
外面天色暗了,小靈境卻只染了層淡淡的陰,枝蔓蒼翠如水,靈花怒放得如血,盡數映入傅清眼中。
莫子闌的氣息,在一株怒放着火紅小花的靈植下,濃烈到頂峰。
一小幾,兩酒杯,幾壇酒。形單影只。
莫子闌仰着頭,把後勁綿長的瓊漿,一杯接一杯地往自己嘴裏灌。
身子纖瘦修長,面容青澀。喝得急了,酒液從唇邊汩汩流下,順着臉側已經有些棱角的線條,在陰暗的天光下泛出微弱的晶亮。
傅清心頭一跳,有三個字在心中浮現,魔咒一般。
長大了。
……真不愧是天生魔體,總是給人“驚喜”。
他只是出去了幾天,莫子闌便從小孩模樣,變成了青蔥少年。
傅清的目光細細描摹着莫子闌的輪廓。
這張臉,與前世傅清将他從萬象宗中接回來時,實在太像了。
一樣的纖細精致,一樣的……陰沉。
直到傅清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莫子闌才在混沌中見了一絲光一般,擡眸看向他。
而後薄唇微啓,吐出兩個模糊不清的字節:“師尊……”
他輕輕地、虔誠地注視着傅清。
那雙眼睛,像極了陽光下的黑葡萄,卻隐藏于無盡的黑暗,不讓人看出它原本的熱忱光彩。
傅清不知受了什麽蠱惑,一聲低沉的應和,響在空氣中。
察覺自己應承了什麽時,傅清渾身都僵硬了片刻。
好在莫子闌眼神連焦點都沒有,想來也不知道傅清說了什麽。
平時那麽活潑聒噪的小孩,醉了酒,倒安靜起來。乖乖巧巧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像是在苦苦壓抑着什麽。
杯子見了底,莫子闌又去斟一杯,手腕卻忽的被人捏住。
他僵在半空中,擡頭看傅清,眼中寫滿了哀求。
握住手腕的力度松了些,莫子闌輕輕掙開,醇酒終究又入了肚。
一聲輕微的嘆息響起,是傅清懊悔自己一時的心軟。
卻嗅見那酒味逼近了:“你別、嘆氣。你嘆氣我會心疼……”
少年醉的連話都說不清楚,卻認真地注視着他。
天地倒影盡在視野外,眼中只有一抹沃若的白。
莫子闌好死不死,喝得是最醇烈的醉千仙,現下應當已經失了神志。傅清懶得與一個醉鬼計較,便應了聲,想等酒勁上來,莫子闌睡着了再将他帶走。
莫子闌看着他,眨眨眼睛,又認真地盯着他。呆頭呆腦的模樣還有點可愛。
身周全是濃重的酒味兒,打坐亦靜不下心,傅清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莫子闌:“平時那麽喜歡笑,怎麽今天見着我不笑了?”
莫子闌依舊看着他,眉睫微閃,眼中似蓄了些濕潤。
他努力勾勾唇角,臉卻僵硬得很,只做出一個毫無笑意的空洞表情。
“這樣不好。”他喃喃地對自己說,于是收了笑意。
醉後的人最自專,莫子闌這麽自說自話,倒也有點意思。傅清想。
卻恍然聽見一聲嗚咽。
“我不喜歡笑呀。”
像是這時候才聽見傅清的問題,他思緒遲滞,急得話也說不清,反而是眼淚先落了下來。
“可是不笑的話,你會害怕……”
哽咽聲漸漸平息,莫子闌拼盡全力,讓自己平靜地開口。
“你別怕我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填空題:酒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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