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為師(二)

可即使那麽努力了,莫子闌的聲音還是帶了點哭腔。

傅清奇道:“你別哭,我不怕你。”

莫子闌盯着他看,過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頗為奇怪地問:“你不怕嗎?”

傅清颔首。心中卻有些奇怪的感覺,輕微的像發絲在心上搔,卻無法忽略。

莫子闌毫無意外地歪了歪頭,散亂的頭發沿着削瘦的肩膀滑下,一如他輕綿綿的語氣:“嗯,你不怕的。”

“……”傅清想,他怎麽有種被當做小孩哄的錯覺。

莫子闌知道,是傅清在把他當小孩子哄。

傅清總顧及着他的未來,忙前忙後,不想讓他因體質受困擾。

師尊在全心全意地為他營造前世最渴望的幻夢。若是那時的自己,或許能領了他的情,好好過活吧。

可莫子闌做了傅清百年的影子,他太了解傅清淡然外表下的脆弱無助了。每次傅清甩去劍尖鮮血,孑然一身踏上歸程時,都顯得太過孤獨。

他可能比自己想的要更貪心一點。傅清一直都在他顫抖時教他怎麽挺下去。他偶爾也想,撫平師尊的顫抖。

只是他一靠近,傅清便躲得厲害。莫子闌實在手足無措了。或許他從傅清的世界裏離開才是最好的。

可是那樣他會瘋掉呀。沒有傅清,莫子闌怎麽能在人世間活下去呢。

莫子闌拿了酒杯,斟了大半杯,遞給傅清。

“我不愛飲酒。”傅清斷然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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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子闌堅定地搖搖頭,仍盯着他。那股認真勁兒,好像他不喝了這酒,就要盯着他一輩子似的。

傅清只得給他解釋:“酒會讓劍不穩。”

莫子闌還是看着他。

傅清面色不動地與他對視,心中半是無奈,半是好笑。

這裏酒氣太濃,傅清覺得自己也被熏得頭腦有些不清晰了。否則他怎麽會想着和一個醉鬼講道理呢?

只能說些旁的,引開這醉鬼的注意,讓他別纏着自己。

“為何突然飲酒?”

莫子闌雙眼還無神采,口中喃喃:“疼……”

傅清的心像是被什麽揪痛了一瞬。

他開口問:“什麽疼?”

莫子闌這次不說了,只将酒杯舉得更近了些。意思是,你若不喝,我便不說。

這酒鬼還會要挾人。

傅清與他對峙了一會兒,醉千仙的醇香繞着他身周,吊着他心緒。他覺得自己光聞味兒就要醉了。

“你……應該有一天,不用拿劍。”少年認真看着他。

傅清失笑,只覺得無稽:“我不持劍,魔物四處屠戮,凡人便要無辜受害,該當如何?”

“魔物……會消失的。”莫子闌半阖上眼睛,掩去眼中傷痛。

傅清略想了想,才恍然明白他在傷痛什麽。

這小孩亦是魔物啊,與魔域中醜惡的那些東西同出一源。和莫子闌相處着,傅清總會不知不覺中忘記這一點。

莫子闌已經不願看他,卻還将酒杯舉在傅清面前。一壺瓊漿微動,樹上落了朵靈花,花瓣正有一絲飄在通明的酒液上,豔得灼人。

細長的手指,膚色是瓷一般的白。袖管半遮半掩着,連血管都青得如玉。那身體裏,流着的是比莫子闌衣裳上紅紋更豔的赤色鮮血。

确實不像個魔物,亦與旁人不同。

莫子闌在他心中,大約從來就是特別的。傅清想。

花瓣在酒杯裏蕩起波紋,傅清恍惚間又想起,秦樂風也愛喝酒。他觊觎了玉韶子的醉千仙不知多久,卻一直被段青川威吓着,有賊心沒賊膽。

這等好物,也不能全便宜了莫子闌。這想法支使着傅清,鬼使神差地,從莫子闌手上拈過酒杯,就着杯壁抿了一口。

靈氣豐蘊,滋補根骨,果然是極致好物。

只是這酒液靈氣豐厚至此,與莫子闌體內原本屬于魔物的根骨,不是恰好相克嗎?

每喝一口,根骨便要更損一分。莫子闌喝了這麽久,怎麽會不疼!

傅清擒住他的手,冷聲道:“別喝了。”

卻見莫子闌微微擡頭,對着他勾起了個清淺的微笑。

就在幾天前,這小孩還需要努力再努力地擡着頭,才能看見他的臉。現在便幾乎能頂到他的下巴了。

傅清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口不擇言道:“不是不喜歡笑嗎?”

莫子闌只是笑,喜悅得讓傅清看得分明,又不讓他明白個通透。

直到莫子闌忍不住去瞥傅清手上的酒杯。

“你往酒裏加了東西?”傅清随口道。

莫子闌答得很快:“沒有。”

欲蓋彌彰。傅清心道。

怒氣不知來由,順着酒力騰起,燒的人心神不清。傅清捏住莫子闌的下巴,強迫他擡頭,将剩下的酒液盡數倒進他口中。

指尖像點燃了一團火焰,酒液澆上去,反而愈發燙了。

莫子闌燒紅了臉,掙開傅清的桎梏,彎着腰撕心裂肺地咳。

“當真加了東西?”不然怎麽反應如此劇烈。

莫子闌邊咳着,便擡起頭來,拼命地搖頭。唇角的笑意,竟到了現在都沒消去。反而愈發明顯了。

他指了指兩人膝旁那張小幾。

一個幹淨的酒杯,端正地擺在小幾正中,從沒被人移動過。

傅清:“我方才與你用同一個酒杯飲酒?”

而且親吻了他的唇印。莫子闌的眼中閃過一抹狡黠的光,唇角勾得更甚。

“你是因此發笑?”傅清滿腔火被一盆冷水澆熄,陡然生出荒謬的無力感。

莫子闌笑着看他。面上的緋紅方才散去了些,聽了傅清的話,仿佛又燒了起來。

他的仙人不知道他內心的污穢,困惑得坦坦蕩蕩。可這是他的活法。刀尖舔蜜,甘之如饴。

傅清看着莫子闌眼中閃出喜悅,只覺得不管多好的酒都是糟糠。原本好好的小孩,醉後不僅變壞了愛捉弄人,還變得呆兮兮的,問三句答不出一句來。

也不是全然不可愛就是了。

莫子闌其實想告訴傅清,不止呀,在師尊抿過酒之後,自己又用了一次那酒杯。

所以在被他“捉弄”了以後,師尊又親手将自己送給了他一次。意外之喜,喜不自勝。

傅清探出手去,想要內視莫子闌體內的情況:“你還沒告訴我,怎麽突然想起來喝酒了。”

“因為……疼啊。”莫子闌眼神迷離,還想掙脫傅清,再去斟杯酒。

傅清死死捏住他的手腕,這次是真動了些氣性。氣他任性妄為,也氣自己靈臺不清明,明知他醉,還硬灌了他一杯。

莫子闌掙了掙,見毫無效果,竟委委屈屈道:“你不要管我呀……莫子闌這個東西,本來就不該有人理他。”

幼童時尚且看不出,等長到了少年時,莫子闌再做這等委屈的神情,靈動中便帶了些撩人。

“他好疼啊,只有孤零零的一個。連最小的蟲子都敢咬他,乞丐也嘲笑他。有人說要幫他脫離黑暗,卻半途而廢,把他丢了回去。原本沒有那麽疼的,可是外面好舒服。不想回去,回去好疼……”莫子闌像是想起了過去,眼神渙散着,像是眼前蒙了層黑布。

他體內魔息四起,正與醉千仙的靈氣纏鬥。傅清一道靈力打入,小心翼翼地繞開受傷的根骨,幫他修複經脈。

“那便不回。”傅清話裏用了靈力。堅定的聲音,暮鼓晨鐘般直擊莫子闌的神魂,“我在,誰敢把你丢回去?”

莫子闌眨了眨眼睛,喉頭動了動,欲言又止。他有好多好多的話,堵在喉頭,黏住了,說不出咽不下。

最終只吐出一個模糊不清的短句。

“……抱抱我吧。”

傅清卻覺得,莫子闌心裏的那句話是“救救我吧”。

旁人朝他伸出手求救時,傅清一般不會如那人所願,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他不是一手遮天的神算子,做不到算無遺策,便只能用一種可能讓那人覺得痛苦的方法,讓他自己擺脫困境。他不會扶起跌倒的人,會告訴他,你可以怎麽爬起來。

對前世的莫子闌,他亦是如此。教授他,試圖讓他接替自己的位置,站上頂端,受萬人膜拜。

可今生這孩子,太不同了。

或許是他不同了。他今日沾了酒,腦子或許有些不清醒。

在反應過來時,已經将莫子闌擁入懷中。

或許是體态變了,以前只是覺得熱,現在卻察覺得到少年皮膚下的顫抖,雜亂卻有力的心跳。

這個孩子在明确地朝他昭示着。我還活着,求你救救我。

莫子闌反應極慢,過了一會兒,空懸的雙臂才緊緊貼上了傅清的身體。有些燙,讓人心神不寧。

手臂貼緊的下一瞬,他便像是陡然恢複了清醒,拼命掙紮起來:“不要動我!”

傅清沒松開他,用氣音詢問他發生了什麽。

“你別管我……”一邊依戀着溫涼的懷抱,另一邊卻拼命慌張着疼痛着,莫子闌一時不知道應當推開傅清,還是順應自己的心意。

可一向對他避之不及的傅清,這時沒了動靜。

“你醉了,你回去休息。”

傅清依舊不動。

莫子闌狠狠捏住自己的手心,以疼痛抵禦着醉千仙的酒性。

他有些急了:“你若再不松開,我就……”

“就如何?”

依舊是淡然的聲音,卻因三分醉意,染上了一層慵懶。

作者有話要說:  小莫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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