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為師(五)

莫子闌還滿身酒氣地跪在這, 寒川境裏也蕩着淡淡的酒味。不能讓段青川進來, 不然莫子闌的命他別想保了。

事态緊急,傅清冷淡地丢下一句:“你愛跪便跪。”

而後,便召出青煙,禦劍急急趕向寒川境與扶雲境的交界。

青煙襲過身側, 卷着白沙般的雪,湮沒了莫子闌最後的神志。

傅清斥他飲用醉千仙損傷根骨, 卻不知每日的寒泉浸泡,早已将他的根骨侵蝕,全因這具身體令人憎惡的修複能力,一直修補着,才沒被傅清發現。

可今日到底是虛耗過度了。

莫子闌的胸膛艱難地鼓動起來, 想從凜冽朔風中, 汲取到賴以活命的濕暖空氣。

師尊走的那麽急, 應當是出了什麽事。

明明……明明之前師尊已經準備原諒他了,不是嗎?

一定是出了大事,才讓他那麽急地走了。他得跟在後面看看,不然太不甘心了。若是之前沒有跟過去,師尊便要對上雪域那肮髒的魔物了。那些東西,怎麽能入師尊的眼呢……

手腳動啊……

呵出口的氣息化為大團白霧, 貼在臉上,又濕又冷,透着絕望的氣息。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往前最終卻只能無力倒下, 纖細的身軀激起一陣雪霧。

寒冷漸漸遠去,意識沉入黑暗,莫子闌賣力朝前伸出手去。爬也想爬出去啊。

他甚至以為自己動了。

可直到最後,他的身體都還倒在原地。一毫也未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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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在莫子闌倒下的同時,一個潔白的身影去而複返。

還沒出寒川境,傅清便已經後悔将莫子闌一個人丢在寒泉邊。

于是又急匆匆趕回來,将昏倒在雪地裏的少年抱回他的小屋。

“怎麽還哭了。”

意識浮沉中,莫子闌捕捉到了傅清的聲音。

如聞仙樂。

微涼的觸感撫上他的面頰,輕輕替他拭去淚水。

“不是在兇你。”

将莫子闌放回床上後,傅清對着少年掙紮的睡顏,脫口解釋了一句。

回過神來,卻微惱自己關心則亂,人都沒醒,他就急着撇清自己。總歸是他讓莫子闌跪的,怎麽都脫不開幹系。

他方才确實不是在兇莫子闌。

只是在擔心,明天還能否見着活的少年。

·

也不知段青川會從何處來,傅清便打算守在寒川境外,時時小心警惕。

骨節分明的手指扣在劍柄上,只等青煙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沖上去将人攔住。

段青川這個天下名劍主,本身就是一把極鋒利的劍,同為劍的青煙,對他的感知最為敏銳。傅清躲大師兄鮮少成功過,成功的那幾次,幾乎全是賴了青煙的敏銳。

幾乎是傅清停下來的那一瞬,青煙便嗡鳴起來。

下面?

青煙劍身上劍氣跳動着,指向寒川境與扶雲境交界的一個山崖狹隙,極其險要的天塹。其上冰霜密布,泥土濕滑,連荊棘都不樂意在上面生長,更少立足點。無論是誰走那條路,都要比平常慢上兩倍時間的。

好好的路不走,非要闖天塹?傅清心中存疑,身形卻沒停歇,禦着青煙,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微弱的靈光。

兩側皆是陡峭山壁,傅清不得不小心三分,艱難地驅策青煙前行。

劍身震顫得愈發厲害,不似見到故人的興奮,倒更像是發了怒。

有詐。

念頭一閃而過,傅清足尖輕點,從劍上躍起,放了青煙自由。

擺脫了一直以來的壓制,青煙興奮地顫抖,往石壁深處鑽去,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段青川縱使再厲害,也不會開山而來的。那便是山體中有蹊跷。只等青煙将那蹊跷的本源驅出來,他再做計較。

傅清腳下點着山壁凹凸不平的石塊,衣袂紛飛,一點點往上蹭去。

已經能夠看到山崖頂端時,山崖下猛然傳來震天動地的爆炸聲。

靈力潮水般一圈圈蕩開,山體像是失去了支撐的木偶,陡然解體墜落。陣陣寒意傳來,連墜落的巨石上都染了霜。

是段青川的靈力,卻比他本人弱上不知幾許。有人竊取了段青川的靈力,怪不得青煙如此憤怒。

只是若分辨得更仔細些,還能在其中找到屬于傅清的劍意。

……那張混雜了他與段青川氣息的劍符。

傅清幾乎是瞬間想到了這事。靈光一閃而過,他努力去抓,腳下便失了速度,只堪堪躲開下墜的巨石。

他原做好了受些輕傷的準備,卻不期然地落入一個泛着不正常熱度的懷抱。

“仙尊莫動。”

那人懷着傅清的力度很弱,卻用足了力氣,想用身子幫他擋下落石。

傅清想掙紮,卻顧慮着再讓莫子闌受傷,只得先放了層護體靈力,關注着他一舉一動,待莫子闌有什麽異動,便反将人抱住。

寒川境外的石山上也浸了劍氣,更何況還有青煙在其中攪動,傅清的護體靈力又不敢貼着莫子闌,因而少年結結實實地吃了幾記,面色蒼白如紙。

傅清瞅着他力氣放松的時候,将人往懷裏一拽,用身子将他擋住,護體靈力同時将兩人覆蓋。

傅清看着莫子闌,少年也看着他。

——什麽時候醒的?

——在你去而複返時。

胡鬧。他把人抱回去,可不是為了讓他跑出來送死的。傅清将人在懷中護好,在無盡的碎石中左右騰挪。

“我用得着你救?”

靈力波蕩如山如海,連傅清以靈力加持的聲音,聽着都不甚清晰。

薄怒之下的關懷,卻如蜜一般,絲絲沁入人心。莫子闌嘴角上彎,卻不敢顯露得太過了,只扯成了個苦笑。

待到傅清帶着他,堪堪從靈力亂流中脫出,他才湊近了,眼神游離着道出實情。

“我跟着仙尊出來,就躲在山壁附近。若不過來,便要死在亂石裏了。”

聽了這話,傅清的怒氣陡然消了,卻還板着臉:“回去好好歇着,下次不準跟出來。”

莫子闌還抓着他的手臂,聞言手收緊了些,卻又怕吓着他一般,立馬甩開了。他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

耳邊隆隆的聲音卻忽然止住了,只有絲絲令人感到寒冷的結冰聲。

莫子闌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見傅清面色驟然冷凝,薄唇微抿出一個緊張的弧度。

青煙巡視一圈,見沒了威脅,便自覺歸劍入鞘。

铮的一聲微響,喚回了傅清的神思。

他輕輕将莫子闌放下,自己轉過身去。

一座形狀怪異的冰山,便這樣出現在兩人面前。其中陰影多現,每一處陰影都是方才還崩塌着的山體。

天搖地動仿佛是錯覺,天地間的聲響被盡數抹除。堅韌如鐵的厚冰,轉瞬之間将亂石吞噬,塑造成扭曲的冰山。

山尖之上唯有一白衣人。

他提劍而立,手中只是普通的玄鐵劍,卻仿佛削鐵如泥的絕世兵刃。

見危機已解,段青川漠然收了劍,從冰山之巅一躍而下。

走近一些後,嗅到莫子闌身上還未散盡的酒氣,他的臉色更黑了。

語氣更是冷到極點,幾乎帶了些殺意。

“醉千仙?”

傅清挺直了脊背,眸色淡淡地與段青川對視。

這位劍尊師兄已經很生氣了。他生氣與傅清不同,直接的很。說怒了,便放出威壓,将人逼得腿軟,恨不得在他面前跪下以頭搶地,連魔物亦是如此。

往往真跪下時,能聽見膝蓋處宛如冰柱碎裂般的聲音。

傅清的招式攜雪而來,段青川本身便是一把冰刃。

可發怒的段青川越是恐怖,他就越不能退。

身後的莫子闌似有些局促,傅清冷靜地吩咐他:“回去,好好跪着。”

“不——”

一個字剛出口,便被傅清打斷:“回去,這裏與你無關。”

“傅清。”遠處的段青川忽然開口,“有關。”

傅清趕在他開口說下一句話前,回頭惡狠狠地對莫子闌道:“滾!回去跪着!”

此話一出,莫子闌終于不情不願地邁開了腿,像是想要徒步走回寒川境。

傅清知少年手裏藏了張傳訊符,用靈火燃了,不消片刻便能走掉。不由松了口氣。小孩可以回去再哄,段青川卻得現在說通。

他護人的法子,是慣于将面前的敵人斬了,永絕後患。斬不掉的時候,便有些失了分寸,像只把自己團了起來的刺猬,誰靠近都要先紮上一下。

可直到段青川身上那股精純劍氣近了,莫子闌也還在原地,又像是被什麽紮了手一般,驟然甩開手。

一塊冒着寒氣的傳送符,掉在厚厚的雪地上。莫子闌的靈火還燃着,傳訊符被一點點燃盡,最後化為灰燼。

“秦樂風說你撿了個天生魔體,不殺,養着。”段青川順手把莫子闌也給凍上了,問傅清,“就是這個?”

傅清低低應了聲:“我和秦樂風說好了,給我三個月考慮。”

“我沒和你說好。”

“現在說也可以。”傅清咬牙道。

段青川沒說話,傅清便也陷入了沉默。

莫子闌被段青川整個凍上,杵在原地急紅了眼,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段青川精純的劍意,讓他體內的魔察覺到了深入骨髓的危險。在體外那層堅冰之下,魔息暴漲,猶如黑暗中的蝮蛇,窺伺着外界,還想伸出蛇信試探一下——

“你今日膽敢放出來一星半點魔息,從此你我天涯海角,再不相見。”

傅清的傳音,像是一個量身打造的籠子,恰到好處地将野蠻滋長的魔息捆縛住,再也作不了半點妖。

莫子闌眼底的異色消了消,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擔憂。

段青川此人,他前世鮮少碰見。但每一次相見,這位劍尊身上對他的殺意,都像要凝成實質,怕是顧及着他是傅清的徒弟,才沒真出手。與師尊比起來,這位曾經的師伯才是真正對魔物與魔修毫不留情的人。

将師尊帶回魔域後,莫子闌與段青川第一次交了手,被打得節節敗退,根骨盡毀。若非那惡心的體質,他怕是真會将命丢在這位天下名劍主手下。

後來聽說段青川無情道被破,暴屍荒野後,叱咤風雲的魔君莫子闌實打實松了口氣。

可如今,師尊不讓他做魔物,他作為一個天賦極差的人……怎麽能幫得上忙呢?莫子闌毫無頭緒。

無人言語,氣氛一時有些凝滞。

直到段青川的聲音冷冷響起:“你糊塗。”

“救一人,死千萬人。孰輕孰重,我以為你能分清。”

傅清老老實實地站着,沒作聲反駁。

根本無可辯駁。就算沒有那“千萬人”,光憑着前世段青川就是死在莫子闌手上,傅清就該把小孩殺了。

卻不知為什麽,他想看見小孩的未來,想看着他好好長大。

很想。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v章評論有紅包哦。零點雙更,還有一更明天睡醒寫,十八點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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