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為師(六)

這種理由, 在修無情的段青川面前可太站不住腳了。在他還受傀儡咒困擾時, 段青川就已看透人間冷暖,決心遁入無情大道。

傅清自知理虧,最終只能非常無賴地乞求:“我想任性一下。”

“拿人命任性。”段青川面色果然更壞了,“反了你了!”

他話中帶着劍意, 卷了滿地雪沙,凝成無數冰刃, 盡數朝莫子闌襲去。這一擊的氣勢,與方才的桎梏相距太遠了,他是真的想要莫子闌的命。

天寒地坼,雪虐風饕。萬劍飛來,切魂斷魄。

出招時, 仿佛還能聽見來自天道的低聲吟嘯。

傅清喝道:“師兄, 你定要殺他!”

段青川沒應聲, 劍勢卻一瞬不減,直逼着莫子闌面色發白。傅清面色亦是慘白。

一聲铮鳴,青煙出鞘,在空中激起一層薄雪。

卻有形而無勢。

青煙能斬魔,能殺人,卻不能對成就了傅清的段青川動手。

若是傅清執意與段青川反目成仇, 執起青煙直面他,或許能有一戰之力。

持劍的念頭在傅清心中閃過。

青煙随他心意而動,順從地飛到傅清手中,卻對準了莫子闌的方向, 将他身邊的冰刃化去。

漫天冰刃的來勢慢了一瞬。

正乘着這一瞬,傅清閃身将莫子闌壓在懷中,悄悄往他手裏塞了一張傳送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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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劃過少年手心,一直炙熱的體溫,如今被凍得久了,竟比傅清身體的溫度還低。

這次別再弄掉了。傅清這樣想着,包覆着莫子闌的手,替他用力将傳送符握緊。

背後是殺意凜然,他卻還能察覺得到莫子闌身體的顫抖。像是被鎖鏈捆縛了的猛獸,暴怒地沖擊着,想要恢複自由。

傅清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語:“暫時別回來。”

話音落定時,傳訊符燃盡,懷中陡然空落。

傅清松了口氣,失力一般踉跄了半步。

寒氣陡然襲來。最近的冰刃,已經點到了他的鼻尖。

可太奇怪了,分明他方才抱着渾身冰涼的莫子闌,竟也沒覺着冷。

劍氣先至,傅清的雙目籠上了一層薄紗,寒川境邊緣本就白茫茫一片的世界,變得更加朦胧。

只聽得到耳邊風聲呼嘯,劍氣叢生。青煙還想護主,卻被他強壓了,歸劍入鞘。

這一剎,萬劍齊發。

劍風呼嘯,冰劍張牙舞爪地穿刺。寒氣浸入體內,讓傅清的視線更加模糊。

卻遲遲沒有痛感傳來。

那數不清的利刃,盡數擦着傅清的身子飛過,帶動了衣袂,卻連一根墨發都未曾削下。

只是白衣又濺了不少雪沙,粘連在身上微冷。

劍氣如煙雲般散去,眼前的世界也逐漸恢複了原本的模樣。

傅清長舒了一口氣,心裏還有些沒底,卻還強撐着與段青川對視。

他試探着道:“你收了劍,是打算放過他?”

段青川的臉色很不好,顯然不太想理他。

傅清成名多年,在人前一直以冷淡的态度相對,今日對上段青川,卻得使出點無賴脾氣來。

他自說自話道:“你不說話,我便當你默認了。”卻沒敢留給段青川開口的時間,緊接着道:“如此便還有醉千仙一樁。”

天生魔體是公恨,傅清不敢為莫子闌說話。醉千仙則是私仇,他總歸還是能擔着些。

傅清略略垂眸,掩去眼中疲色:“那壇酒我也有喝,若是師兄覺得莫子闌跪,你不滿意。那便換我來。”

傅清的脊背一直繃緊着,連蝴蝶骨的弧度都緊張。若是段青川能允了,讓他跪上幾日便不再追究莫子闌的事,那也值了。

這樣想着,雙膝一軟便要跪倒在地。

傅清自有傲骨,除了師尊玉韶子,幾乎不會朝旁人下跪。如今卻要因着一個天生魔體,朝段青川下跪了。

只希望那小孩,日後不要辜負他的苦心,再重蹈前世覆轍。

可他還沒觸碰到冰冷的雪層,就覺後頸一輕,被瞬間趕來的段青川提了起來:“有冰刃。”

方才段青川凝成的冰刃,刺入了雪層,以傅清此時的眼力看不清,極容易跪下挫傷雙膝。

傅清應了一聲,淡淡道:“我回寒川境跪。”

他從少年時便是如此。犯了點錯,自己羞愧難當,得先發一頓脾氣,然後又覺得自己實在太無理取鬧,于是認錯态度極好,什麽懲罰都肯背着,全然置自己的身體于不顧。又順服,又執拗。

“別跪,去冷瀑。”段青川探了探傅清身體的狀況,發覺他體內靈氣還算充裕,便道,“罰十日。”

段青川口中的冷瀑,是寒川境的川之所在,峭壁上流着的水,因包含了靈氣遲遲不肯結冰,卻有着甚于堅冰的寒意。那是傅清極讨厭的地方,即使自律如他,也不願去那等苦寒的地方修煉。

在那裏待上十日,常人怕是連骨頭都已經凍上了。

傅清卻微微颔首:“多謝師兄。”

段青川瞟了他一眼,手上一動,将傅清體內的靈力給封了。

而後堪堪滿意地松開手。這才叫罰。

靈力遭了封禁,寒意便愈發肆無忌憚,切着人的肌骨,在上面肆意勾勒。傅清輕輕打了個寒噤。

發覺身邊的段青川已有回寒川境的意圖,傅清趕緊叫停:“師兄,幫我找找莫子闌。”

段青川看着他:“嗯?”

意思是,你不是已經将他送回寒川境了嗎?

在劍尊的注視下,傅清努力維持着面上的冷靜:“我怕你殺他,把他随即傳送至方圓十裏外的地方了。”

段青川:“不必找,他回來了。”

傅清順着他說的方向看過去,在茫茫天地之間,艱難地捕捉到了一個前行的黑點。緩慢而堅定。

傅清淡淡道:“還是回來了。”

他仿佛已恢複了平常的平靜,若是莫子闌再靠近些,卻能聽出他語氣中的些微感慨與驚滞。

段青川看了看莫子闌,又看了眼目光專注的傅清。

有些不悅地道:“回來的挺快。”

·

莫子闌最終還是沒能自己走回傅清身邊。他的身體着實撐不住段青川的威壓,又被傅清要求了不準用魔息,很快便倒在了雪塵中。傅清被禁了靈力,只能趕過去将他抱起,暫時安置在他慣常住的小屋裏。

途中段青川面色一直不太好,傅清心道應當是還介懷着莫子闌的天生魔體,怕他何時起意把莫子闌給削了,安置完莫子闌,便匆匆跟着段青川去了冷瀑。

将傅清送入冷瀑後,段青川便先走了,說是要去看看小靈境內還有無其他異動。

傅清琢磨着,莫子闌除了那壇醉千仙,平時也就喜歡種種花草,應該不至于再惹怒了段青川,便沒作阻攔。

段青川走時道:“我與秦樂風打了賭,試探你。”

又道:“我賭輸了,在你的天生魔體入魔之前,我不會插手。”

傅清應了聲,大致能夠猜出他們賭了什麽:“你們拿我對莫子闌的态度作賭……萬幸。”

說是作賭,其實還是在慣着他。若是傅清堅定,段青川便也不會為難他。這等情況,比他之前預想的,要好太多太多。

是他神思受前世影響太深。今生莫子闌未曾入魔,魔域封印也沒破開,更不是殺了段青川的仇人。傅清有些慶幸。像是一直以為自己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才發現,原來世界滿載光明。

段青川最後道:“我不想對他動手。即便他入魔。”

他的本意是,希望莫子闌入魔後傅清能親手将他抹除。滿身凝了霜的青年卻搖搖頭,認真得仿佛用盡了源自靈魂的力氣:“莫子闌不會入魔。”

段青川看了他好一會兒:“他最好是。”

冷瀑兩面環着山脈。本是褐色的,卻因太過寒冷且寸草不生,成了新的冰川。乍一眼看去,仿佛兩座冰川從邊緣凍結起來,只留了中間一面還有水奔流。

段青川走後,傅清便一個人進了冷瀑下的淺潭。

潭水還不及膝,他慢慢趟過去,等真到了瀑布正下方,身上也濕透了,禁不住地打着寒戰。

他擰着眉頭,在外圍适應了一炷香時間,才真正坐在了瀑布的正下。刺骨冷水當頭澆下,源源不斷,順着身體一直浸潤魂魄。雖是酷寒難耐,靈魂卻被蕩滌一清。

他不太記得清前世這段時間的修行狀況,只是這段時間體內雜質确實有些多了,雖是被逼着經此一遭,倒也于他修為有益。

因着入骨寒氣,眼前的景象逐漸虛幻,最終堕入無盡黑暗。說不寂寞是假的,不過也沒有那麽難捱。

只是不知道莫子闌醒了,會不會又拼死鬧着要來找他。傅清苦中作樂地想着,他跟自己賭一場吧,就賭莫子闌三天之內會來。

傅清失了靈力,神識也在靈氣中受了限,察覺不到遠處的來人。那股濕漉漉的熱氣環住他時,傅清差些沒順手抽劍将莫子闌捅個對穿。

莫子闌虛虛攏着他,分擔走了不少瀑布的壓力,卻因根骨問題沒吸走多少靈氣。傅清用不了靈力,瀑布太吵,低聲說話莫子闌也聽不見,只能敲敲他的手臂,示意他放開。

少年像是理解錯了他的意思,反而抱得更緊了。

傅清嘆了口氣。他之前封靈力的時候怎麽就忘了,這小孩喜歡時不時抱上來呢。

莫子闌把頭枕在他肩上,呵出的熱氣在寒冷之中更明顯,小蟲子一樣,細細地在臉上爬。

因着長時間在瀑布底下沖刷,傅清下意識皺着眉,白皙的面上稍露出愁苦,十分惹人遐想。

莫子闌垂着眸子不敢看他,用靈力傳音過去:“你說的是真的嗎?你為了我,和秦宗主打了賭。”

傅清點點頭。心道,我還為了你,差點跪在段青川面前。只是這話也就想想,先不說過于丢人難以宣之于口,縱使他想說,莫子闌也聽不見。

見了他的反應,莫子闌貼的更緊了。傅清看不見他,卻本能地察覺到了些危險。憑着直覺,一手抓住了少年的下巴,将他的頭往下拽了些。

莫子闌任由他拽着,乖巧得不可思議。

傅清轉過臉,湊近了問他:“怎麽忽然長大了?”

這是明顯在岔開話題了。莫子闌假裝沒聽出來,乖乖地回答:“之前不會長大,仙尊把我丢在扶雲境的時候,就研究了一下……現在只會長成這個樣子,再年長一天,年少一天,我都不知要怎麽處置了。”

傅清已被寒冰浸得沒了血色的唇微微動了動,想說什麽,卻沒說出口。

莫子闌用眼神細細描摹着他的口型,見狀笑得眉眼彎彎。

“不辛苦呀,這才剛開始呢。”

這倒也是。傅清點點頭,又用力推推莫子闌的肩膀,想讓他別陪着自己受罪。

纖細的身軀卻像鐵板一塊,怎麽也推不動。傅清愣了一瞬,再用力,莫子闌還是一動不動。

膽子倒是大,仗着他靈力全失了就裝傻充愣。看來是之前還沒跪夠。

傅清還想更明顯地提醒他,卻聽莫子闌開口了。

“我有沒有擋到你吸收靈氣?”

傅清愣了一下,還是搖搖頭。

“那你讓我在這待一會好不好。”莫子闌嘆了口氣,“一睜眼見不到你,我快要瘋了。”

“好怕你就這樣消失不見。”

話中的小心與緊張,碾在傅清心上,讓他生出一種難言的滋味來。

傅清剛在心裏嫌他過度緊張,卻聽少年又嘆了口氣,像是快要哭出來了一樣:“我好喜歡你啊。”

原本只是想靠近,想站在師尊身後。但是現在,好像是有一點點的、或許是很多的,貪心着,喜歡了。

怎麽辦。

作者有話要說:莫子闌:不辛苦呀,這才剛開始呢(指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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