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遇魔(三)

少年聲音沉沉, 其中卻夾雜了幾分掙紮。

傅清看向他, 那目光落到身上時,少年好像還瑟縮了一下。

本應是幻境造出來攻他心防的人物,竟然這麽奇怪。

傅清還想多從他身上得到點什麽,少年卻已經轉向了肖逢逢二人:“你們喂他。”

肖逢逢一臉戒備, 少年略有些急促地催道:“他現在連個凡人都不如,已經餓了一整天了, 你們不喂,是想讓他餓死?”

傅清沒有作聲。這具身體确實餓得難耐,且腹部隐隐傳來痛楚。只是他之前一直沒有明說罷了。

肖逢逢這才接下湯碗,少年又冷淡道:“灑了又不吃,你們自己想辦法。我下次來之前, 如果他還沒吃下, 我取你們的心肝燒湯。”

他身上隐隐傳來的威壓, 肖逢逢與陳程不由得退後半步。

少年最後不無留戀地看了傅清一眼,而後步伐矯健地踏出暗室。

少年走後,肖逢逢才有些羞愧道:“竟然被一道魔物的化身攝到,是我學藝不精了。”

傅清緩緩搖首:“他身上的威壓确實強大,你們不必自責。”

他撐着手坐在籠中,乍一看宛如被困其中的鳥雀。可身上那股巍峨如山, 不争如水的氣派,卻從骨子裏散出來,無論什麽籠子都關不住。

肖逢逢得了他這句話,心中便是一輕。他将手中還帶着熱度的粥碗往前捎了捎:“這個能吃嗎?”

“應當可以。”傅清看着他手中的碗, 皺着眉頭,看了看自己的身旁。

之前那粥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他也不願從狗洞爬出籠子,便只能再忍受一次被粥淋了滿頭般的侮辱。

傅清心中略有些焦躁,面上卻絲毫不顯,依舊冷冷淡淡的:“那碗進不來,你直接灑進來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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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逢逢想将碗送進籠子裏,卻被無形的屏障阻攔住,聽了傅清的話,這才想起少年的那句“灑了又不吃”,遲疑着,将碗微微傾斜了一點,斜出一點粥來。

可與上次不同,那粥傾倒下來後,并沒有彙成一碗,而是直接落在了柔軟的地面。

籠子裏鋪着華美的墊子,被這粥染了一角,便顯得污穢起來。

肖逢逢的手一頓:“這……”

他看向傅清,卻發現傅清的臉色同樣不好。

傅清看着那灘滴在墊子上的粥液,微微擰眉:“算了……”

話音還沒落定,便聽到了另一個小輩的聲音。

陳程悲恸道:“師叔不可!”

他還有些緊張,聲音顫抖着:“如果您死了,我們便沒有出去的希望了。還請師叔不要輕易放棄!”

肖逢逢安撫他:“只要我們快些找到出去的方法,便不用和這碗粥較勁。”

陳程喘着氣,不知來之前受了什麽苦難,連呼吸都困難一般:“師叔出不來,我們可以進去。”

“這……”肖逢逢順着他的視線,瞥了一眼那狗洞。

傅清也看向那裏,神色淡淡:“随你們。”

可吃着從狗洞裏遞進去的東西,不就和犬無異了嗎?肖逢逢還想止住陳程,卻聽這位師弟大聲道:“我沒說要從那裏遞進去。我可以爬進去,将這碗粥呈給師叔。”

由他們爬進去,這倒是個思路。只是傅清不願對那魔物曲膝,他們二人便願了嗎?肖逢逢還在猶豫時,陳程已經一把搶過了粥碗,沖着狗洞的方向去了。

陳程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再出現時,已經到了狗洞的那端。

肖逢逢喊道:“你在外面将粥遞進去就好,不必非要爬——”

他一個“爬”字剛出口,便見陳程曲膝跪下,從那個洞裏鑽了進去。

陳程沖着肖逢逢,聲嘶力竭地喊:“你沒聽見那個人說的嗎!師叔不吃,他便要殺了我們!”

在他爬進來時,傅清只是靜靜地坐着,神色平淡。

他的聲音很小,卻還有點力氣:“你說要爬進來時,我還以為你是我認識的一個人。”

他不覺得一個萍水相逢的弟子會為了他,這麽果決地放棄自己的尊嚴。在他面前能卑微至此的人,傅清還沒見過第二個。傅清一瞬間疑心是那小孩跟過來了。

等靠近了才知道,他們一點都不像。別說現在的莫子闌了,就算是前世入魔的莫子闌,也未曾有這等喪心病狂的醜陋嘴臉。

傅清勉力站起身來,步子還有點踉跄。

他聲音帶着冷意:“你進來,怕不是想讓我吃粥。”

陳程站起身來,他面上的恐懼,在一瞬間轉化成了猙獰。

他狠狠一甩,将清粥撒了滿地:“那麽大的架子,這粥給狗吃都不給你!”

陳程的雙眼已經開始微微泛紅。傅清直視着他,眼神平靜如湖水。

發狂入魔的陳程,竟就這樣被硬生生逼退了半步。

脊背貼着金色的籠子,仿佛給了他勇氣。他很快轉懼為笑,手腳顫抖着朝前兩步:“仙尊是誰啊,被關起來了還這麽大脾氣。不過沒關系,等我們出去了,沒人能救得了你。”

“出去?”傅清似有些疑惑,“你不去殺了那魔主,跑來找我的麻煩?”

“殺魔主,與讓你屈服,效果是一樣的。”陳程獰笑着,手中聚起一團靈力。但很快,那團靈力的中心便成了黑色,散發出絲絲魔氣。

那千絲萬縷的魔息,像蠢蠢欲動的觸手,勢要将傅清牢牢束縛了,跪倒在地,任由他剔骨扒皮。

陳程一聲令下,魔息便如離弦之箭,将傅清的四周封鎖。又如同一座大山,從傅清頭頂往下壓,勢要驅策着他,從籠子的狗洞中爬出。

“師叔!”肖逢逢睜大了眼睛,為數不多的靈力朝着籠子使去,卻被盡數反彈回來。

師叔如今被封了靈力,又餓了一天,是怎麽也敵不過走火入魔的陳程的。只恨他沒能早些發現陳程的異狀,才讓師叔遭此劫難。

肖逢逢心中急躁,一眼瞟到籠子旁的那個缺口。也不管是狗洞還是人洞了,腳下一動便往那處跑去。

卻聽得魔息包圍中的傅清聲音虛弱卻平靜:“沒事。”

傅清立在那裏,站也站不穩的模樣,卻懾得那些觸手沒有一個敢近他的身。連通那排山倒海的威壓,也沒能拿他怎麽樣。

陳程目眦盡裂,将魔息拼命往下壓。

他想逼着傅清跪下,乖乖地爬過來,讓他戲耍一番。待失盡了自尊,再讓這人從狗洞裏爬出去,從此做他的一條狗。

可傅清雖面上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卻沒有一絲曲膝的打算。

他甚至還能游刃有餘地對陳程道:“你這魔息還弱。曾有人拿比你強百倍的魔息與我對峙,我亦未曾跪過。”

別說入魔後的魔君莫子闌,或是玉韶子死前他們一起面對過的兇殘魔物,就是傅清自己被傀儡咒操縱時,能釋放出的威壓,也要比區區陳程強上不知多少。

雖則在魔息之中,他神識不好釋放,可也不代表他手無縛雞之力了。

傅清眼角挑出一個譏諷的弧度,控制神識朝着陳程一刺,便毫不意外地聽到了這人的痛呼。

才進幻境沒多久便入了魔。心念不堅者,成仙成魔兩條路俱是不通達。

傅清将神識凝為實質,本想就此廢了陳程,卻發覺這小輩身上的魔息瞬間暴漲。

察覺到危險,身體比意識先行。傅清閃身退了一步,正好躲開飛撲過來的陳程。

比起人,陳程此刻更像是個怪物。魔氣鋪滿了整間屋子,像是在燃燒着誰的生命。

傅清皺眉,用了些步法,避開他帶着血氣的一拳。

再用神識攻擊,只怕也不能見效了。只能一點點地吊着,看他的弱點在哪裏。

不過就以他現在菟絲花一樣的體力,這事怕是有些難做。

籠子的空間着實有些小了,傅清一時不察,後背便狠狠撞在了金色的籠子上,被震得脊背發痛,忍不住悶哼一聲。

那魔息停頓了一霎,似乎在為之後的爆發蓄勢。

便是這一剎,傅清找準了時機,一手将凝聚好的靈力往陳程脖頸處遞去。

只要輕輕一捏,便能将這走火入魔的小輩殺死。

可在觸及陳程之前,傅清的手腕便被人輕輕箍住,再也前進不能。

而在他面前,原本氣焰嚣張的陳程,不由自主地跪下身去。而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傅清面前。

宛如一抔輕微的灰塵,被風輕輕抹去。

頃刻間,暴戾的魔息散去。魔息再度攏起,卻冰冷如深淵。

傅清的神識被徹底遮掩了,他只能微微垂下眼眸,看向突然出現的少年。

莫子闌的臉還是方才送粥的少年那樣,氣息卻已恢複了尋常。絲絲陰冷的魔氣,竟有些讓人安心。

少年垂着頭,像是不敢與他對視。

傅清心道好笑,這小孩及時出現救了他,反倒像犯錯被他訓了一樣。

他稍微掙了掙,莫子闌渾身一緊,啞着嗓子道:“別碰,他髒。”

“你松開。”

傅清話音剛落,便覺手腕一輕。

莫子闌松開了他,還跟他讨價還價:“你往後些……小心別碰着了。”

“不必了。”傅清輕輕阖上眼睛,眉頭微蹙,腳下已經失了力道,慢慢蹲倒在地。

他用手撐着地,小口小口地喘着氣。面上爬上些虛弱的緋色,浮現在羊脂玉般的皮膚上,讓人看見了便移不開眼去。

莫子闌也随着他蹲下,為他輕輕擦掉額角的汗珠。

只是那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莫子闌眼中情緒複雜,竟有些熾熱的情愫在流動。

傅清靜靜看了一會兒,竟低呵一聲。

“你也想讓我跪在你面前?”

莫子闌喉頭動了動,眼神躲閃着:“弟子……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傅清在心中想。

作者有話要說:突如其來的重感冒榨幹了蠢作者的腦子……明天晚上九點更。小天使們注意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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