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遇魔(七)
鞭子破空而出, 卻不像上一次對謝遲出手時那樣快。
莫子闌甚至能夠聽到鞭子是如何一點點地接近自己, 如何在他身上抽下,又如何強烈地震開。最終燙下一道火辣辣的痛。
莫子闌挺直了脊背,傷口被牽連,疼痛便愈發劇烈。
傅清捏着鞭子的手, 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冷聲道:“知道我現在在做什麽嗎?”
莫子闌沉着聲音答:“師尊在生氣。”
“你當我是你?”傅清道,“你能這樣記着也行。痛嗎?”
莫子闌沒應聲, 只搖了搖頭。
于是更急更猛的一鞭落下。用了靈力,傷口在冷熱之間膠着,激得莫子闌一陣顫抖。
傅清仍是問他:“痛嗎?”
莫子闌平複了一會兒呼吸,還是道:“不。”
“說實話。”
“沒有之前靈力入體時痛。”
他說的是魔的根骨沒有被封印,與靈力在體內此消彼長時那磨人的痛苦。
傅清沉默了一會兒, 緩緩地再次揚起了手。
這一鞭, 落下時, 像極了砭骨朔風,仿佛連天地都為之變色。快的看不清來去,注意到時已經直直從莫子闌體內穿了過去。
鞭子落下時連聲音都沒來得及傳出,莫子闌卻痛得打起了寒噤。豆大的汗滴從他蒼白的臉上沁出,他緊咬着牙關,試着動了動身體。而後倒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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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看了看他, 仍是問:“痛不痛?”
魂靈受了鞭笞,若說不痛,是不可能的。莫子闌只能點頭。
他無意間揚起了頭,恰好對上了傅清眼底那一抹憐惜。
兩人對視的那一瞬間, 傅清猛然轉開了頭,将眼底那抹柔軟掩藏。聲音蒼白得沒有感情:“痛就記着,為師是因為什麽打的你。”
“我不該折磨那幾個魔修。”莫子闌低聲道。
傅清應了聲,卻輕的恍如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
莫子闌幾乎覺得,對于打他,傅清比他更不樂意。他好像在不知不覺中,逼得師尊出此下策了。
可若是就這樣輕輕揭過,他很快就會再次逼到師尊。他不想那樣,于是只能繼續做個不知擡舉的壞徒弟。
傅清道:“起來吧。”
莫子闌卻還跪在原地,垂着頭道:“師尊打得不夠狠,我不會改的。”
“你說什麽?”傅清略訝異道。
片刻的愣怔後,他蹲下身,平視着莫子闌:“把你想的都說出來。”
“他們害死了很多修士。那些修士死前經歷的,不比他們如今經歷的輕。我如此待他們,連天道得知了也不會計較。更何況,”莫子闌壓低了聲音,賭氣般說出了下一句話,“他們還想……亵渎師尊。”
他的仙人,他小心翼翼捧在心上的人,就那麽被人輕視了,在人前亵渎。他怎麽可能甘心。
若非師尊發現了,他定要讓那幾人付出足夠的代價後才放他們去死。
莫子闌真誠地問:“以牙還牙,不好嗎?”
背後的傷又開始發痛,莫子闌渾身顫抖着望向傅清:“如果師尊覺得我無可救藥,就把我打死吧。事關師尊,我不會改的。”
傅清的眼睛裏,一絲動搖也沒有。
莫子闌于是垂眸,等待着下一鞭的到來。
可最終傅清只是伸手将他的下巴擡起,迫使他看向自己,淡淡道:“若是那樣,你我早該死。”
莫子闌渾身一顫,難以置信地看着傅清。
“複仇與洩憤本是兩件事。如你所說,那些人連蛆蟲也不如……又何必要和蛆蟲置氣?”傅清微微斂眉,意外地平息下了心情,朝莫子闌解釋,“這世上除了他們,還有霁月光風,有山川蟲鳴,有你我……你要睜眼看。”
傅清若有所思:“莫子闌,就算你覺得我是胡說八道,非要堅持你那以牙還牙……寒川境裏那朵雙生花,還能撐多久呢?”
少年眉睫輕顫,似在掙紮。傅清将他擁入懷中,微涼的靈力灌入體內,為他治療經脈與神魂。
傅清方才下手時,特意挑了最痛,卻不會造成多大傷害的地方。如今治療起來,也控制着沒讓莫子闌吃多少苦。
可少年的身子還是抖個不停。傅清幾乎疑心,這小孩是在自己懷裏抽泣了。
他難得操了點老父親的心,關注了一下莫子闌的心情:“世上像你這樣,能被師尊抱在懷裏治療的弟子可不多,好好記住了。”
莫子闌沒應聲,正當傅清以為他不打算理自己時,卻聽耳邊傳來一句沙啞的聲音:“弟子……謹記在心。”
“你若有閑心,不如先把為師之前的話記住了。”傅清朝他肩上敲了兩下,“治完了,起來。”
莫子闌貪戀了一下他身上的溫度,稍微在傅清身上蹭了蹭才起身。
他的動作幅度很小,傅清只以為他是想起來時抖了一下。見少年臉上一點淚痕都沒有,不由笑自己操心得太多,莫子闌也不像是那種一點小事就哭哭啼啼的孩子。
雖說傷不大,但還是需要靜養一些時候的。傅清于是将莫子闌帶回了自己在陰闕域的住處。
陰闕域傅氏曾經是個鐘鳴鼎食的大族,又偏好奇巧建築,連綿不絕的建築,縱使被魔物摧毀了大半,也總還有剩的。傅清便挑了處較清淨的行宮,随意修繕了一下便做了臨時的住處。
滿山竹林潇潇,門前溪水淙淙,風煙竹塢,倒是有些仙居雅士的風範。
莫子闌挨了那幾鞭,終究傷了元氣,在回來的路上,無聲無息地倒下了。
這小孩看着對他百依百順,其實脾氣也不小。傅清只是輕微地愣了片刻,便趕在他倒下之前将人扶住,帶回了竹屋。
莫子闌睡的時候很安靜,臉色蒼白着,半張臉往傅清懷中壓下,是極其信任的姿态。
分明知道自己那麽不信任他,卻還是肯毫無防備地将自己交出來。傅清猶豫了一下,纖長的手指輕輕撥起莫子闌臉邊垂下的玄發。
莫子闌之前的質問,還在腦海中回蕩不去。
——你為什麽不信我呢?
傅清知道,自己其實也不是那麽容易将信任交給什麽人的。可他像一塊空心的冰雪,只要有人足夠溫暖,将外層的冰冷融化了,他便能對那人顯露出自己柔軟的內裏。
可是對莫子闌……傅清忽然有些頭痛,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他知道自己其實很喜歡莫子闌。那種身處黑暗裏,還不斷朝着陽光窺探的眼神,總讓他想起曾經的自己。
莫子闌堅韌,充滿活力,真誠,是傅清最喜歡的模樣。
“我如何能信你呢?”看着少年在夢中因不安而輕輕顫動的眉睫,傅清無意識地喃喃道。
可是莫子闌有多自以為是,多不撞南牆不回頭,他也知道。他比莫子闌自己都要了解他這偏執的一面。
這小孩把他護的那麽緊,連一眼都不舍得讓別人看一般。卻不知道,曾經有那麽個時刻,傷他重視的師尊最深的人,就是他自己。
傅清又輕輕揉了揉額角,自嘲般嘆了口氣。
算了。總是拿前世來衡量今生,像他這樣自己煩擾自己,還帶累了旁人的,才是最大的蠢貨。
見莫子闌睡得不踏實,傅清又給他支了個安神的小陣。
仗着莫子闌睡着了聽不見,悄聲對他道:“乖啊。”
昏迷中的人聽見了他的話,仿佛在黑暗中抓住了一線光明。原本只是面露痛苦的莫子闌,呼吸忽然急促了起來。
他猛然抓住了傅清的手,幾乎是哭着道:“我好痛、好難過……你為什麽不告訴……”
他後面還說了幾個字,卻因太過模糊而聽不清了。
莫子闌猛地睜開了眼睛,看見傅清就在自己面前,便驟然安心了一般,慢慢阖上眼睛,陷入沉睡。
傅清等了一個晚上,莫子闌才睜開眼睛。
察覺到傅清在看自己,少年安靜地朝他勾出一個微笑。
傅清:“怎麽?”
“一覺醒來,師尊在我身邊……我很安心。”莫子闌笑着眯起眼睛。
傅清覺得他這模樣有點傻,有些嫌棄,便只應了聲,岔開話道:“別得意忘形。我還生着你的氣。”
傅清早不屑于與一個小孩置氣,能有點脾氣也早消了。只是還得讓莫子闌長長記性。
聽了他這話,少年果然清醒了不少,只是還是看着他笑,像是在看什麽失而複得的珍寶。
傅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之前受傷了?總不能是我那幾遍子把你給打昏了。”
莫子闌知道他肯定在自己昏迷時就把他體內的情況給摸清了,再隐瞞也沒有意義,便只能乖乖承認:“之前與魔物交手時大意了。本以為沒有什麽大事,沒想到對根源有損,方才受鞭時才帶動了舊傷。如今已無大礙了。”
“以後再受了這種傷,不要擅自處置。”傅清念着自己還生着這小孩的氣,便語氣不大好地補了一句,“免得死在哪裏了我都不知道。”
沒想到此話一出,莫子闌看着他,又笑了。
傅清一頭霧水:“你笑什麽?”
莫子闌:“師尊安慰我,我開心,所以笑。”
看着他不帶一絲陰霾的神情,傅清終于明白了。
他覺得自己很兇時,莫子闌根本不怕他。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跟這沒有眼力見的小孩解釋一下。
傅清于是起身,走到莫子闌身前,抱着他的頭,将人按在自己懷中。
“這才叫安慰,剛才那是懲罰,不想理你,聽懂了嗎?”
莫子闌陡然被人擁入懷中,感受着那溫涼的體溫,還有點愣怔。
反應過來後,趕忙一把回抱住了心心念念的師尊,蹭到他耳旁,吐着熱氣,語帶笑意地道。
“弟子銘記在心,不敢或忘。”
作者有話要說:傅清每日疑惑:我這麽個師尊,不兇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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