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破局(五)
四周一片寂靜, 傅清耳邊卻有陣陣蜂鳴響起, 眼前的景物也有些發虛。
他按印象記着那人的特征。修為倒是算不上高深,但是術法特別詭異。剛才砍向他的那一劍,論靈力走向,傅清在修真界的典籍中從未見過, 也從來沒見有人使過。
這傷勢算不得重,卻将體內寒氣勾動, 躁動得停下來。眼前已出現了白霜,再不鎮壓怕是有些麻煩。傅清強行壓着寒氣,将它們送到腹部的傷口。
眼前景象一抖,白霜漸漸褪去。經脈被逆流的寒氣拉扯地發痛,傅清卻無暇顧及。
那劍的主人修為不到, 傷口雖猙獰, 卻不至于致命。傅清咬着唇, 拿青煙撐着站起身來,腳步虛浮地在廢墟中前行。
他一步步走向原本在房間中心的棺椁。
在一片廢墟之重,那棺椁因單獨加了禁制,如今仍一塵不染。
傅清搖搖晃晃地走到棺椁旁,只往裏面瞟了一眼,就覺頭腦一片空白, 耳邊眼前仿佛炸開了五色的煙花。
棺椁的蓋子開了。被人動過了。
傅清只覺得眼眶一熱,流出來的不知道是淚還是血。
他緩緩跪下,将手在道袍還算幹淨的地方擦了擦,輕輕推開了棺椁。
那裏面的一具屍骨還算完整。裏面蘊含的道則, 卻早已被人動過。吸收道則的人似乎還賞玩了一番,将蘊含天道法則最多的幾塊,擺在了屍身最上面。棺椁中自成小世界,經過剛才的天搖地動,屍骨也一動不動,維持着那副滑稽的模樣。
傅清眼前一黑,瀉出一聲嗚咽,雙手卻還算穩健,從須彌戒中取出一個玉盒,将那副屍骨拼好了放進去。而後輕輕合上蓋子,将屍骨放了進去。
他像是被大山壓完了腰,俯身在棺椁邊沿喘息。
過了一會兒,他緩慢地站起身來,足尖輕點,身形輕盈地踏上了劍。
沒時間多想了。謝遲和莫子闌都還在潛龍境,若是再大意丢了莫子闌……剛想到這裏,傅清眼前原本模糊的景象就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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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起靈力鎮壓寒氣,又等了一會兒,能看見景物影子後,才禦劍朝着山水畫廊去。
·
莫子闌在山水畫廊設了個困陣,将謝遲困在了其中。
前世傅清曾帶他來過潛龍境,他也知道這裏其實是玉韶子一脈的休閑地。當謝遲試圖用潛龍境中的禁制對付他時,莫子闌一面不屑,另一面怒火中燒。
他察覺得到,謝遲體內的靈力十分雜亂。這人怕是吸收了寒川境靈髓中的靈力,才得了他所謂的突破。
無恥。
前世歸一宗的名聲如雷貫耳,謝遲一直沒敢鬧出來大動靜。沒想到今生竟然這麽早就沉不住氣。
師尊斷了他一臂,除魔時東萬象與其他宗門又多有不合,才把謝遲逼到了絕路。莫子闌心知這些,對謝遲卻沒幾分同情。
他冷眼看着謝遲在他布置的困陣中亂轉。只是謝遲似乎窺破了尊域的一絲法則,能将尊域的靈氣導出為他自己所用。貿然殺了他怕是會有麻煩。
讓師尊來興許快些。只是他終究不想讓這種垃圾污了師尊的眼。
直到天邊劃過一道清麗的劍光。莫子闌剛想迎上去,卻發覺傅清驟然跳下劍去,直直略過了他沖向困陣。
莫子闌趕忙為他在陣法上開了個口子。謝遲發現了這異動,立刻迎了上去。他突破後,本以為天下無敵,卻發覺連傅清座下都弟子都打不過。這才破了迷障,可惜為時已晚,只能與莫子闌周旋,求一條生路。
他本想突破的,傅清卻一道劍光掃過去。浩瀚的劍氣如同潮水,将謝遲擊倒在地,砸出一個近十丈的深坑。
謝遲還沒反應過來,便覺腹部一陣劇痛,一柄長劍牢牢釘入了他的丹田氣海。
他試圖提氣,卻只能感覺到疼痛。
傅清輕輕落地,拔起青煙,舉在半空中。
下一瞬,他再次将青煙狠狠紮入謝遲的丹田。
他冷冷道:“我能卸了你一條手臂,就能要你的命……謝遲,你是不是蠢?”
原本是天仙一樣的人,身上的衣裳卻被血染紅了一片,像是在白雪上開出的紅蓮。
莫子闌心中一痛,跳入坑中,想将傅清帶回來。
謝遲丹田已廢,師尊根本用不着自己動手。
況且師尊身上那傷,若是拖久了,怕是會傷及根本。莫子闌開口喚:“師尊——”
“閉嘴。”
傅清用劍在謝遲丹田中旋轉,冷冷地逼問他:“不是喜歡用尊域的東西嗎?你用,用它殺了我試試。”
他來時,謝遲正在調用潛龍境的靈氣,想要逃出莫子闌的困陣。
謝遲那招數确實少見,因而很好認。
何況傅清在不到一刻鐘之前剛見過一次。
想殺他的傀儡,被困的謝遲……兩個氣息在一瞬間重合。
謝遲原本以為他不知道這些,如今聽了便知,若是再不使出全力,他今天就真的要廢在這裏。
他那招确實不依賴丹田,只是用身子做靈氣的容器,讓它們為自己所用。
謝遲抱着經脈崩裂的決心,想從潛龍境攫取靈氣。
他的臉色卻在下一刻一白。
“為什……麽……”他猛地咳起來,每一咳都牽動了傷口,帶給他令身體痙攣的痛。
“賊問主人為什麽……可不可笑。”傅清垂着頭,身子微微顫抖,竟然像是在笑。
傅清很不正常。莫子闌幾乎産生了一個錯覺,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師尊,而是什麽為了殺戮而制造出來的法器。
他呼吸着,卻異常冰冷。
傅清剿滅魔物時,身上總帶着難言的孤獨。那種孤獨吸引着莫子闌與他惺惺相惜。
現在,那孤獨滿溢而出,莫子闌卻感到了無名的恐慌。仿佛他不做些什麽,傅清就會離他而去一般。
他于是放出一道靈力,想要切斷謝遲的頸脈。這人死了,師尊或許能恢複些。
可薄如蟬翼的靈力,被青煙的劍意生生拍散。傅清像是受了驚擾,擡頭看向莫子闌。
可那眼中如同一潭死水,別說他的影子,莫子闌疑心他是否能看見這世間萬物。更何況,那臉上兩道褐色的痕跡,赫然是血跡。莫子闌的心猛然被揪起。
“……我沒事。”傅清轉回視線,轉而将青煙刺入謝遲的肩胛,斷了他又想運氣的經脈。
傅清不喜歡殺人。他總覺得,他這輩子殺的人,在小時候就殺的差不多了。那麽慘的死狀,他見夠了。
可青煙在他手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專挑着讓人痛不欲生的地方斬下去。
怪什麽青煙呢,明明是他自己想讓謝遲生不如死。他想将謝遲的皮肉一點點片掉,淩遲了他,卻吊着一口氣不讓他死,讓他意志清醒地感受這一切。
傅清第一次知道,他在複仇時,也是極其暴戾的。
眼前的景象宛如籠上了一層紗,他看不見,下手便更狠辣,非要聽見謝遲的痛叫才肯罷休。
世界與他隔得極遠,他想了很久,才想起來自己身邊還有個徒弟在看着。
“莫子闌。”傅清叫了他一聲。
那聲音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喊得是什麽。可從渺遠的地方,傳來了一聲回應,即使經過了這麽長的距離,他還是辨識得出那聲音裏的焦急與關切。
傅清心中似動了動,很快又歸于平靜。他随心開口道:“我以前有沒有告訴過你,殺人要利落,不要折磨将死者。”
莫子闌像是回答了什麽,但傅清聽不清。他的手無意識地劃着,将謝遲斬得支零破碎。但他的語氣還很平靜,陳述着完全不同的事情:“不管以前有沒有說,現在記住了。”
話音剛落,卻聽謝遲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嚎。
他的嗓子已經啞了,傅清卻沒有一點停下來的意思。仿佛下一劍就要殺了他,又好像要永遠吊着謝遲的命。
莫子闌不敢攔。他怕攔了,傅清便永遠陷入了這種狀态,再也走不出來。
卻也不能看着他就這樣折磨自己。
莫子闌沖着他大喊道:“師尊,你把他折騰成這樣,還哪有人來證明我的清白?你為我想想!”
傅清的手頓了一下。劍下的謝遲猛然哆嗦一下,花了一段時間理解莫子闌的話,而後猙獰道:“……對……你再敢動一下,我便自絕經脈……讓你徒弟永遠、蒙着罵名吧!”
青煙又抖了一下。
卻是傅清笑得握不住劍。
他甚至笑出淚來。大滴大滴的淚水順着臉頰劃下,滴落時已經染上了殷紅的鮮血。
他高高地舉起劍,笑道:“好。”
而後猛然刺下,正中謝遲的咽喉,狠狠貫穿了過去。
鮮血噴濺出來,浸染他本就髒污的道袍,濺得他滿頭滿身。
雖溫熱,卻令人作嘔。
傅清還沒有自己殺了人的實感,就覺身後擁上了一個帶着熱度的身體。
“別動我。”傅清将莫子闌掙開,往側退了半步。
莫子闌正想上前,卻見傅清從須彌戒中取出一個提取神魂的法器,将謝遲體內還未來的及消散的神魂裝了進去。
好了。這樣就好了。
傅清忽然感覺很委屈。
他有好多深恨,都還沒來得及解脫,就被逼着失掉了複仇的對象。
之前一直被深埋着的意識漸漸蘇醒,告訴他,不應當這樣。與惡毒的人計較,最終受傷的還是自己。
可他引以為傲的自持力,如今只能加重他的痛苦。
傅清于是迷迷蒙蒙地轉過身去,腳下一軟,跌入一個堅實的懷抱。
他将裝着謝遲神魂的魂燈塞在莫子闌手中,下巴抵着他的肩頭,大滴大滴地落着淚:“回寒川境。”
作者有話要說:傅清幾百年來哭的最慘的一次。
說起來莫子闌真的是個彈簧性子,平時使勁作,真遇上事了還是靠得住的(咻咻的奇妙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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