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六十二條鹹魚

一抹殷紅的血色迷住了她的雙眼, 溫熱而粘稠的血液像是噴泉似的,濺在了她慘白的面頰上,形成了鮮明強烈的對比。

沈楚楚的瞳孔猛地收縮着, 她瞪大了雙眸, 一臉呆滞的望着前方,眸光空洞而又驚恐。

僧人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将死的悲鳴,便将他扭曲的面容定格在了那一刻。

他灰沉沉的僧袍被鮮血染成了血紅色,笨重的身體重重的向前栽倒,倒在了沈楚楚的身上。

感受到胸前突如其來的重量, 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只是一動不動的僵硬着身體。

像是有一陣風卷了過來, 有人面色焦急的将僧人的屍體擡走,将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混沌之間, 她感覺到有一只手在輕輕的拍着她的後背,像是在安撫她緊繃的神經。

沈楚楚在那一下下的輕拍中, 找回了神智, 她動作遲緩的擡起眸子, 看向那個将她抱在懷中的男人。

“武安……将軍?”她的唇瓣顫了顫, 半晌才從喉間發出了沙啞的低吟。

姬钰将她抱的那樣緊,他一向淡然從容的面龐上,竟出現了一絲微不可見的慌張。

“臣在。”

沈楚楚愣了愣,過了一會兒,她輕輕的擡手推開他,慢吞吞的自己爬了起來。

她沒有再用自稱,低聲喃喃道:“又是将軍救了我?”

姬钰微微一怔, 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朝着地上那僧人的屍體看去。

他廢了很多功夫, 才得知她被關在了寶蓮寺這個破舊的小院子裏。

一得到消息,他并沒有立刻找過來,而是動用自己所有能動用的人脈關系,将寶蓮寺裏看守沈楚楚的侍衛,悄無聲息的換成了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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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讓旁人知道他來過這裏,所以他忍住想來看看她的沖動,只是讓下屬過來悄悄探望過她一次。

這寶蓮寺裏的僧人,就沒有幾個是清白出身的,為了她的安全起見,他将所以能接觸到她的僧人,背景家世全都查了一遍。

在他得知其中一個給她送飯的僧人,曾經在寧縣的青樓楚館中待過十來年,後來還因喝酒誤殺過花魁之後,他立刻讓下屬想法子将這個僧人趕出寶蓮寺。

下屬完成吩咐回去跟他禀告,他才知道下屬用了什麽蠢法子。

這一次他再也顧不得其他,生怕僧人會因為被搶走了銀錢,又被趕出寶蓮寺,屆時狗急跳牆做出什麽傷害她的事情。

他一刻不停的趕了過來,幸好趕在了僧人下手之前,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出手,進來時僧人便已經倒地斃命了。

姬钰緩緩蹲下了身子,将僧人的屍體扳正了過來。

當他看清楚僧人眉心深可見骨的血窟窿時,他皺了皺眉,眸光掃向正前方的木屋。

姬钰拿匕首,将卡在僧人眉骨中的石子取了出來。

在用手帕擦幹淨石子上的血跡後,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夾住了這一顆堅硬的小石子,指腹不緊不慢的輕輕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表面。

用一顆石子殺掉一個人,這很容易。

可想用一顆石子,遠距離精準無誤并分毫不差的射中一個人的死穴,沒有十幾年的深厚功力,根本就做不到。

寶蓮寺周圍全都有重兵把守,連一只鳥都休想飛進來,這院子除了沈楚楚便是司馬致,也沒有旁的人了。

沈楚楚沒有武功,更不會去殺人,而司馬致已經染上天花至少三天,按理來說司馬致早就該死了才是,就算是勉強吊着一口氣,也絕對不可能有力氣扔出這顆致命的石子。

看來,他們的計劃該停一停了。

姬钰将石子包了起來,收進了衣袖中,他望着沈楚楚,蒼白的面龐上浮現出一抹無奈的笑意:“不是。”

沈楚楚愣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他是在回答她的話,她說自己又被他救了,他說不是他救的。

不是他救的,那是誰救的?

這還能鬧鬼了不成?總不能是僧人自己用石子把自己搞死了吧?

姬钰低垂着眸子,斂住了淡淡的眸光,他溫聲道:“娘娘,跟臣走吧。”

沈楚楚被他微啞的嗓音打斷了思緒,她擡頭看向他,眸光中滿是驚愕。

太後和姬家絕對有不可言說的關系,武安将軍算是下一任姬家家主,他為什麽要救他們?

是因為武安将軍和狗皇帝之間不得不說的愛恨情仇?

有人願意救他們出去,沈楚楚自然是高興還來不及。

她一雙小手在衣袖下緊張的搓動起來,能逃離這個鬼地方的喜悅,已然沖淡了方才被僧人壓倒的恐懼。

“那勞煩将軍稍等片刻,我去給皇上換衣……呃,收拾一下。”她眸光亮晶晶的,面容中滿是激動之色。

姬钰嘴角的笑容一頓,嗓音卻依舊溫和:“娘娘,臣只能帶你一人離開。”

司馬致是他的敵人,從他一出生便已經注定下來,他們兩人之間,必定會有一人消亡于塵世。

不是他,就是司馬致。

但這些話,便是到死的那一天,他也不會告訴她。

成王敗寇乃兵家常事,他不敢說自己有十成的把握能贏。既然如此,在他沒有贏之前,他都會拿捏好分寸。

沈楚楚呼吸一窒,她緊緊的抿住唇瓣,武安将軍不是和狗皇帝有一腿嗎?

自打上次船宴之後,她便一直認為武安将軍對她特殊,是因為狗皇帝的原因。

難道是她誤會了他們的關系?

沈楚楚與他相處的時間不算太多,可她卻知道他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既然他說了只能帶她一人出去,便絕對不會改變主意。

空氣安靜了半晌,她緩緩的擡起眸子,認真的看向他:“為什麽只救我出去?”

她不明白武安将軍到底是什麽意思,姬家和太後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他救了她,就相當于在和太後作對。

如果他跟狗皇帝之間什麽都沒有,那他不去救狗皇帝,更沒有理由救她。

在她的印象中,武安将軍已經救過她好幾次了,她身上有什麽價值,值得他廢這種精力?

姬钰沒有回答她,他唇邊挂着如沐春風的笑容,像是春日的溫風,似是夏日的細雨,悄無聲息之間,便已令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沈楚楚望着他蒼白的面龐,太陽穴驀地抽痛起來,她的眼前閃過一張陌生的臉,根本來不及捕捉,便在剎那間消逝而去。

她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那不适的感覺只持續了一息之間,下一刻她就恢複了正常。

姬钰并沒有發現她轉眼即逝的異常之處,他在等着她選擇,看她是選擇他,還是選擇司馬致。

沈楚楚望着木屋的方向,死死的咬住下唇,她真是一秒鐘都不想待在這個鬼地方,每天吃不飽還睡不好,時時刻刻都提心吊膽,生怕下一秒就會死去。

自打她被關進這寶蓮寺之後,她無時無刻不想着逃出去,哪怕就是在夢裏,她都想着怎麽樣才能離開這裏。

可真到了有人願意帶她出去,她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她不清楚狗皇帝得的是不是天花,也不知道若是自己走了,那昏迷不醒的狗皇帝,該怎樣繼續活下去。

沒有她在,他甚至連果腹充饑都做不到,若是她走了,他會不會因為染病而死不好說,但他要是短時間內醒不過來,他肯定會餓死在木屋裏。

用他的性命作為她逃離此處的代價,這對他來說,未免太過殘忍了一些。

“多謝将軍的好意,皇上身邊不能沒人照顧,我……不能跟将軍走。”

姬钰看着眸光閃爍的沈楚楚,嘴角的笑容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揮散不去的苦澀。

她把一切都忘了,不記得他,也不記得長蘇哥哥。

十年的空白,她終究是對司馬致動了心。

“将軍對我的恩情,我此生必會銘記于心。”沈楚楚咬緊牙關,厚着臉皮請求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将軍可否應允?”

姬钰:“可。”

沈楚楚:“……”

她還沒說是什麽事,他怎麽答應的這麽痛快?

“我想請将軍幫忙帶一些蔬菜和活禽來。”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将請求說了出來。

姬钰眸光微斂,嗓音不徐不緩,似春風拂面:“臣可以給娘娘送來做好的膳食。”

沈楚楚開口拒絕了他的好意:“不用這麽麻煩将軍,只要将軍讓人捎一些蔬菜和活禽來就好。”

今日她才徹底看清楚武安将軍和狗皇帝之間并無瓜葛,太後為了維持面上的虛僞,或許不會直接害死狗皇帝,可武安将軍就說不準了。

倒也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和武安将軍之間沒有直接的利益沖突,但武安将軍和狗皇帝便不一樣了。

若是她沒猜錯,太後是想扶植姬家坐擁這晉國江山,而武安将軍是最為可能被太後擁立的對象。

送來新鮮的蔬菜和活禽,她可以自己動手做飯給狗皇帝吃,既能讓狗皇帝補充了營養,又能保證夥食幹淨無毒,乃是兩全其美之策。

姬钰深深的看着她,沉默無言。

沈楚楚被他看的有些發毛,他那個眼神,像是已經将她的所有想法都洞察了似的。

她舔了舔唇:“若是太麻煩,那便……”

姬钰不疾不徐的開口:“好,臣會送來。”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她下意識的往後退了退,他緩緩垂下了眸子,遮住了黯淡的眸光。

沈楚楚見他那受傷的模樣,連忙解釋道:“我和皇上接觸過,我怕将天花傳染給将軍。”

姬钰沒有說話,他上前兩步,緊緊的将她摟住,用行動回答了她。

她還未反應過來,他便已經松開了手,轉身從院子中離去。

若是這一次,沈楚楚還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她便可以一頭撞死在牛棚裏了。

她失神的望着他單薄的背影,難道武安将軍真的喜歡她?

他明明說過自己有喜歡的女子,那女子是普通人家的女兒,怎麽可能是她?

還是說,武安将軍暗指的其實是原主,畢竟原主曾經在小村莊裏生養大,也可以說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将軍……”她忍不住開口輕聲喚道。

姬钰的腳步頓了頓,他沒有回頭,只是立在那裏,似乎是在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沈楚楚咬住唇瓣,半晌之後,她猶豫着問道:“将軍喜歡的女子,是什麽樣的姑娘?”

姬钰側過頭,輕描淡寫的望了她一眼:“別人懷裏的姑娘。”

沈楚楚:“……”

她目送他走的遠了,沒過多大會兒,便有侍衛進來将僧人的屍體處理了幹淨。

侍衛們像是沒有看見她一樣,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讓她回木屋去。

沈楚楚大概猜到了什麽,原本守在院子外的,應該是太後的人,現在那些人,已經被武安将軍全都換成了自己的人。

這樣說來,他們應該是得了武安将軍的吩咐,接下來的日子,她就不用再憋屈在小木屋裏,可以随意在院子中走動了。

雖然不再被限制,沈楚楚還是回了木屋,她覺得自己有點亂,需要捋一捋。

剛一走進去,沈楚楚便蹙起了眉頭,也不知狗皇帝怎麽從床榻上掉了下去,他側躺在地上,面容煞白的駭人。

她疾步走上前去,将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起身之時,她的腳下不知踩了什麽東西,踩滑之後,她險些抱着他的身體一起摔個狗吃屎。

沈楚楚穩住腳步,吃力的将他放回了榻上,她低頭去找剛剛令她踩滑的東西,可地上除了幾塊碎石子之外,并沒有其他的物什。

她撇了撇嘴,一腳将石子踢進了床榻底下,這木屋子哪來這麽多碎石頭?

武安将軍倒是沒騙她,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便已經有人送來了新鮮的蔬菜和幾只雞鴨。

除此之外,侍衛還拎來了一只食盒,沈楚楚打開食盒,微微有些驚訝。

食盒中裝滿了她愛吃的飯菜,有紅燒獅子頭,有糖醋小排骨,有脆皮糯米鴨,甚至連她唯一愛吃的一樣素菜,上湯娃娃菜都有。

她不知道原主愛吃什麽,而這些菜,都是她愛吃的東西。

武安将軍怎麽會知道她的喜好?

侍衛在她失神之際,拿出了一支銀針,當着她的面,将銀針置于菜肴之中。

一共是五道菜,一道湯,侍衛耐心的拿着銀針試了一遍,而後将透着寒光的銀針展示在她眼前。

沒有變黑,也就是說這些菜裏沒有毒。

“将軍讓卑職代為轉達,天色已晚,還請娘娘先行用膳,明日再親自下廚也不遲。”侍衛将銀針放在桌面上,恭敬的說道。

沈楚楚心裏有點不好受,原來武安将軍真的看透了她的小心思。

既然已然看透,他為何還同意幫她?

她抿了抿嘴,莫名的對他生出了些愧疚之情。

待到她回過神時,侍衛已經離去,雖然美食擺在眼前,沈楚楚卻沒什麽胃口。

她草草的用了一些,而後便站起身,準備去投喂狗皇帝。

這一次狗皇帝的嘴,比蚌還要緊上百倍,任由她用筷子撬了半天,也死活撬不開他的牙齒。

忙了小半個時辰,那飯都涼透了,她愣是一口都沒喂進去。

沈楚楚氣的摔了筷子,她瞪了一眼面容蒼白的狗皇帝:“愛吃不吃!餓死你算了!”

也不知道從哪裏吹進了一陣冷風,沈楚楚的身子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她走到木門旁,木門關的緊緊的,只餘下一分可以忽略不計的門縫。

風不是從木門灌進來的,靠着那堵高牆的窗戶也是關着的,那風是從哪裏吹進來的?

沈楚楚拿着蠟燭,四處照着光,當她走到木屋旁邊的窗戶處,她停住了腳步。

這扇窗戶生鏽了,之前她閑時試着開過這扇窗戶,但死活開不動,最後便也放棄了。

沈楚楚用手指摸了摸窗戶紙,這扇窗戶是用紙糊的,昨日她看着窗戶還完好無損,可現在不知怎麽回事,窗戶上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個小窟窿。

她輕輕的碰了碰那窟窿,看起來不像是用手指頭戳破的,倒像是被什麽東西給砸破的。

也不知怎的,沈楚楚突然想起了那個死掉的僧人,武安将軍之前當着她的面,從僧人的眉心骨裏挖出來一塊小石頭。

本來她還以為那石子是武安将軍為了救她才扔的,但武安将軍自己開口否認了,他說不是他救的她。

原本她還在思考是誰救了她,後來武安将軍一說要帶她離開,她便将此事抛在了腦後。

現在想起來,那不知道從哪裏扔出去的一塊石頭,和這扇窗戶突然多出來的一個窟窿,真的只是一起巧合嗎?

沈楚楚走到司馬致身旁,眯起眼睛仔細的打量着他,他不會是在裝昏迷吧?

若是染了天花,他早就該死了,哪還能吊着一口氣,撐這麽長時間。

若不是天花,只是普通的皮膚過敏,怎麽可能說昏迷就昏迷,還一下昏迷這麽多天?

說起來,她還覺得奇怪,她進屋的時候,他怎麽會倒在地上?

沈楚楚一臉狐疑的看着他,半晌之後,她用手掌撐地,趴在了地上,将蠟燭往床底下伸了伸。

當她看清楚床榻底下堆着像是小土坡一樣多的石子時,她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倒在地上,不會其實是在往床榻底下藏石頭,因為看見她進屋了,一時間來不及回榻,于是所幸就直接躺在了地上?

沈楚楚越想越生氣,若真的是這樣,那她這兩天到底在瞎折騰什麽呢?

為了讓他快點好起來,她又是給他沐浴,又是幫他穿衣,連吃飯都是她一口一口往裏喂。

她父母都沒享受過這個待遇,若不是看他要死了,她怎麽可能這麽無微不至的照顧他?!

沈楚楚心中氣的要死,面上卻什麽都沒表現出來,她現在只是猜測罷了,還沒有得到證實之前,她可不能打草驚蛇。

她裝作自己的手帕掉在了地上,彎腰拾起了手帕,站起身後,她輕輕的拍了拍手帕,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原來你掉在這裏了。”

說罷,她将蠟燭熄滅,佯裝出準備縮回角落裏去睡覺的樣子。

還未走過去,就聽見某個死皮不要臉的狗男人喊起了‘冷’。

沈楚楚裝作聽不見的樣子,倚靠着牆角閉上了雙眸,沒過多大會兒,屋子裏便傳來了她的輕鼾聲。

漆黑一片的屋子裏,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聲音,有個黑影朝着她緩緩靠近。

一只溫熱的手臂摟住她的盈盈細腰,正準備将她抱起來,只聽見‘呼’的一聲,火折子被吹燃了起來。

在昏暗的火光下,兩人四目相對,司馬致的手臂微不可見的顫了顫,一滴冷汗順着他的額頭滑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沈楚楚:你見過我死了三十年的祖爺爺嗎?

司馬致:沒有

沈楚楚:那現在你就可以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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