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婦科

所有的傷員都處理完畢，急診在收拾東西，我們六個被安排暫時在兒童輸液室裏休息。剛剛忙完，大家都精疲力竭，誰也不想說話。

兒童輸液室房間不大，布置的很溫馨，空調宜人，氣味清新，電視裏在播着動畫片，晝夜不停。

貓和老鼠歡樂熱鬧，傑瑞把湯姆砸成肉餅，然後從容的拉長伸展，充氣複原。沒有血腥，沒有傷害，沒有死亡，一切都那麽美好。

誰也不知道我們剛剛經歷了一場搶救：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五十七個傷員，十九個急診手術，五個重傷員送進了ICU，兩名傷者死亡。

這才是冷冰冰的現實。

“我正在縫呢，都快結束了，突然他就抽了！怎麽突然就抽了呢？”楊晨坐着，臉色蒼白，忍不住開始念叨着。

“阿斯，是阿斯發作。”初曉猛突然說了一句。

“什麽？”楊晨猛地擡頭問。

“我說傷員抽了，其實是阿斯發作。”初曉猛說：“我們學過的，內科學，惡性心律失常那一章，老師重點講過。”

是啊，胖子一說我也想起來了。阿斯發作啊，我們學過，還考過試。明明學的時候很清楚的東西，怎麽當時就想不起來？腦子一片空白，只知道驚慌。

“一人一瓶水，都渴了吧？”夏晴走進來，拎着一件礦泉水。她摘了口罩，露出漂亮挺拔的鼻子，就是嘴唇有點蒼白。

“謝謝。”我們都接過水，大口大口的喝了起來。

“前面都沒事了吧？”我問。

“沒事了，都結束了。”夏晴也坐下，卻不喝水：“你們今天幫了不少忙，謝謝啊。”

“應該做的，我們就是來學習的。”我說：“你是急診科的？以後還請多關照。”

“沒問題，互相幫忙啊。”夏晴笑笑說：“累了一晚上了，賈主任說請大家吃早飯，魚湯面，菜肉包，還有幹絲，大家一會不要客氣啊。”

“謝謝，一定不會客氣的。”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大清早說這個，還真的有點餓了。

“對了，吃飯前還有件事，有個死者傷口比較難看，賈主任說這麽送殡儀館不好看，想把他縫合一下，給家屬一個交代。你們願意幹嗎？”夏晴問。

……

願意是願意，可是說好的菜肉包魚湯面呢？

能不能吃完再說這事啊？姐！

小貓把屍體推進輸液室的時候我們才明白，這活必須吃飯前解決，因為吃完了絕對會吐出來。我覺得那個撞掉了下巴的人已經夠瘆人，現在看到這個，才明白什麽是真慘烈！

完全就是一堆零件嘛！

“這是司機，直接撞在對面車頭上……送來就是這樣子了。”夏晴咂咂嘴：“機會難得，你們好好縫。我去給你們買早飯，幹完活出來吃飯啊。”

“晴晴姐，我不想吃魚湯面，我想吃油拌面。”嗲嗲的聲音傳過來。

“油拌面太油膩，你不怕胖啊你！”兇巴巴的聲音。

“人家就要嘛……晴晴姐……”

魔音入耳！不能忍啊！

那天我們六個人忙活了一個小時，練習了所有的縫合和打結技術，終于完成了組裝的工作。雖然又苦又累，但是這麽好的機會真的很難得。我們累得像一條狗，還是感覺像撿了一個大便宜。吃早飯的時候，鮮美的魚湯面和滑爽的幹絲徹底把我們征服了。大家埋頭苦吃，都有種豐收後的喜悅和充實。

這就是生活，我将要過的生活。

你要是以為忙了一夜，第二天能休息什麽的，那你就不是一個合格的醫學生。楊科長對我們淩晨的行動很滿意，口頭表揚了我們的能力和責任心，然後花了半小時吹噓自己當初在臨床，怎麽在手術臺上堅持了十幾個小時的壯舉。

中心思想就是，大家要吃苦耐勞，今天的實習分配，一切照舊。

後來很久我們才打聽到，楊科長以前是肛腸科的。

很好奇他十幾個小時忙些什麽……

其他學校的實習生已經分配好實習計劃了，我們來的最晚，人又不多，楊科長每人發一張表，親自領我們下科室。

“大家自己看看實習計劃，這些在各科主任那裏都有備案，原則上不能更換。大家有什麽要求現在就提……”楊科長說。

沒什麽要求，就是有要求也不能提，我們又不傻。

每個人都看自己的實習計劃，關心上臨床的第一個科室是那個。胖子去了外科，楊晨去了心電圖，我看着自己的表，婦科！

炯炯有神！

盡管婦科每個人都要去，但是大家還是比較關心誰是第一個。當知道是我的時候每個人都笑，楊科長也笑。

我以為他們笑點都一樣，但是我錯了。後來我才知道婦科霍玲玉主任也是副院長，她更有鼎鼎大名的四大名捕之一，确切的說，是四大名捕之首！

“霍院長，這是鄒慶語。海醫實習的。小鄒，這是婦科霍主任，也是我們的業務副院長。”楊科長恭恭敬敬的向霍院長介紹着我。

“小鄒啊，歡迎。你想跟着我還是李主任她們？哎，這批來的人不少，都跟了李主任了。”霍院長個子不高，臉圓圓胖乎乎的，花白的頭發有點自來卷，微笑着問我，很和藹很親切的做派。

我就是被她的外表騙了，沒有細細考慮為什麽那麽多人不選她帶教。

“我想跟着霍院長學習。”我連忙表态，一臉謙遜狀。

“噗”霍院長對面胖胖的女醫生笑出了聲。她擡頭看看我，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太過明顯，連滿滿的雀斑都被我暫時忽略了。

“我先走了霍院長，小鄒你跟着霍院長好好學啊。”楊科長揮一揮衣袖，很潇灑的走了。從她的眼神裏，我好像看到了一絲絲輕松和……同情。

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嗎？

“那好啊，小鄒。我先說啊，跟着我就要好好學，不但要動手，更要動腦。我的要求可是很嚴格的。”霍院長還是很溫柔，面帶微笑的說着，一點威懾力都沒有好不好。

“我一定跟着院長好好學。”我一邊說看那個胖妞，她無聊的撓着頭發，另一只手還在刷刷的寫着病例。

“這是李小萍，你叫她師姐就行了。”霍院長向我介紹着：“有什麽不懂得問我和她都行。”

“師姐好。”我連忙打招呼。

“嗯嗯。”李小萍也不看我，對霍院長說：“今天很忙，診療室還有人等着。”

“哦，我們走吧。”霍院長連忙站起來：“對了小鄒，雖然你是男的，但是每一次婦科體檢你都要參加的啊。”

“哦。”我竭力表現的平靜淡定，其實心裏已經像被原子彈轟過一樣。

婦科體檢！

傳說中的婦科體檢！

我居然能參加！

還是每次都能參加！

霍院長！

我愛你！

對于一個二十二歲的處男——哦，不對——是實習醫生來說，能進婦科診療室看到傳說中的婦科體檢，那真是非常寶貴的經驗。即使在當時，醫院日子相對好過的2002年，也沒有幾家醫院願意讓男實習生進婦科診療室。而在這以後，這種行為更是消聲覓跡了。所以霍院長的開明，讓我感激涕零。

想以身相報的心都有了。

霍院長先進去檢查，順便和病人溝通一下。我在門口裝出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其實緊張的手指頭都發麻了。

“有口罩帽子嗎？”進門前李小萍問。

“沒有。”我說。

“我給你一套，以後自己去急診或手術室偷。”她丢過來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裝着一次性口罩和帽子。

帽子我到無所謂，但是口罩這個東西……師姐您能給我一套沒拆封的嗎？我嚴重懷疑這是她戴過的。

“進去了。”她自己倒是戴了一套紗布口罩，甕聲甕氣的催我。

能進去了！我顧不上其他，三下兩下裝備齊全，走進診療室。

首先看到的就是婦科診療床，一個年輕的姑娘正躺在上面，下身赤裸，看到我進來有點害羞，臉紅紅的偏過去，只能看到耳朵和脖頸。

雪白的脖子染了一層紅霞，耳朵有點可愛的小絨毛，整個人因為緊張微微顫抖着。我看了一眼就低下頭，美女！這就是傳說中的美女啊！

霍院長正在診療床旁邊記錄着什麽，看到我點點頭：“小萍你來查體，小鄒你去看着。”

看着。看着！看着……

我按捺住心裏的激動，在心裏對自己說，我是一個醫生，醫生面對患者沒有性別之分，我是學習，我是很嚴肅的在檢查……

然後擡頭看過去，腦子裏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只記得師姐一邊查體一邊彙報；霍院長記錄着，不時湊過來問幾句。我呆呆的站在一旁，死死的盯着，整個人已經失去反應的能力，只覺得心髒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好了。”當檢查結束時，我居然第一個松了一口氣。那個姑娘飛快的穿好褲子，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現在想想，我依然只記得她小巧的耳朵，細長的脖子，白皙的皮膚染上淡淡的紅暈，還有……

永生難忘。

“今天你第一天來，只是看看。明天你來記錄，過幾天你就能參加體檢了。”霍院長說。

在那一剎那，我以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哦不，是實習生。可惜我忘了幸福的時間總是短暫的，我的幸福時刻在五秒鐘之後就終結了。因為下一個患者是個六十多的老太太，她得的病叫糜爛性陰道炎。

“老人腦出血後遺症，腦子不好使，有時清醒有時迷糊，所以糜爛的特別厲害。這是複診，你運氣不錯，沒看到一周前的情況。”李小萍在我耳邊輕輕的說。

運氣不錯？運氣不錯！這是哪門子運氣不錯！兩個中年婦女把老太太攙扶進來的時候，我就聞到了一股無法形容的惡臭，當時大腦就當機了。

“來幫忙把老太太扶上床，脫掉褲子。”霍院長指揮着，我一臉麻木的幫着大家，然後……

老太太剛剛躺好，我還沒有适應那股惡臭，一股混濁的白色膿液就湧了出來，順着診療床往下滴。“快點把垃圾桶拿過來，別弄髒了地板。”有人喊着，我手忙腳亂的拉過垃圾桶放在下面，擡起頭正對着……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緊緊攥住，停頓了一下，又砰砰的亂跳起來。一股濃烈的氣味直沖我的鼻子，嗆得我想吐，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出來。

我都不知道霍院長和李小萍怎麽給老太太做的檢查，整個人呆呆傻傻的站在診療床旁邊，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尼瑪婦科太可怕了，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