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運氣

救護車呼嘯而至，給傷員帶來生存的希望，卻對我們這些新手造成了巨大的壓力。車門打開，一股濃郁的血腥味讓人窒息，讓人不能思考。救護員跳下，卸下傷員對我們喊着什麽。雖然我離的很近，卻什麽都沒有聽清楚。

“這個大腿骨折的阿姨很輕，送去轉運；這個多發傷重一點，我們擡這個……”夏晴一拍我的肩膀，我連忙幫着擡擔架。

“誰說我輕？我疼，疼的沒得命！”那個大腿骨折的中年婦女哭喊着，臉都扭曲了。

“沒事的，阿姨，我們馬上送您去骨科。”夏晴低下身子對她安慰一句，指揮着胖子和楊晨幫着救護員擡人。我看着她駕輕就熟的安慰（欺騙）着，總算明白了什麽叫說謊話不眨眼。

“小心，起！”她指揮着我們，穩穩的把重傷員擡了起來：“快走。”

她在後面跟着，我和她肩并肩站在一起，從這個角度能看到傷員滿身是血，臉已經看不清楚，下巴所在的地方被削平了，露出白生生的骨頭，每次呼吸都有幾個血泡冒上來。

何止重一點，這個很嚴重好不好？

我們幾乎是沖進急診室，搶救室裏兵荒馬亂，一個小個子醫生一頭的汗，眼睛都歪了，看到夏晴連忙招呼。

“夏晴來了？這個怎麽樣？”

“胡醫生你今天真慘！”夏晴和他招呼着。“這個昏迷了，脈搏很弱，要插管。”

“李組長，這裏有個要輸液的。”胡醫生一轉頭喊道，低下頭看傷員的瞳孔。

“快給他打留置針，叫腦外來人帶他查全身CT，然後送手術室。”他喊道。

“喊什麽？打打打，都要打！我有三頭六臂啊！”一個胖胖的護士跑過來，看到我們也招呼一聲：“夏晴來了啊，這些是實習生？”

“對啊，縫縫補補。”夏晴說：“李組長，你來打留置針，我來插管。”

“好吧。”李組長麻利的抓起傷員的手拍拍打打，開始打針。

“按住他。”夏晴已經撕開了一個氣管插管包，她對我喊了一句擡頭看胖子他們：“別站着，去那邊轉運區，所有需要縫合的傷員都給縫上，小貓你看着點。”

“知道了。”小貓還是軟軟糯糯應了一聲：“都跟我來。”

我扶着傷員，幫着夏晴氣管插管。看她用喉鏡把傷員殘缺不全的下巴挑起來，瘆的我汗毛都豎起來了，連忙低下頭。

“愣着幹什麽？拔導絲，打氣囊啊！”夏晴招呼着，我才意識到她已經完成了。

連忙毛手毛腳的幫她拔掉導絲，給氣囊充上氣，夏晴已經接好了呼吸機，再看傷員，只是輕輕動一動。

“夠嗆。”李組長也打好了留置針，看了看傷員嘆了口氣：“這個夠嗆。”

“盡力而為吧。”夏晴摘掉滿是血的手套：“張組，優先轉這個啊。”

“你這個助手不錯，還知道幹什麽。”那個負責轉運的張組長過來，帶着四個實習生，都剛睡醒的樣子，臉還紅紅的。

“別誇他了，毛手毛腳的，拔導絲差點把插管又拽出去。”夏晴瞪了我一眼：“別站着了，找個病人去縫合。”

夏晴拉着我來到等待轉運的輕傷員那裏，胖子和楊晨他們已經開始縫合了。急診的規矩是外傷必須縫合包紮，不能滴着血往後送。再說現在後面病房人手也不夠，有的傷口就需要在這裏處理好。

只不過，就我們幾個菜鳥，能行嗎？

我們處理的都是小傷口，簡單的消毒，清創，縫合，包紮。但是書本的東西突然用在臨床，還是這個毫無準備的淩晨，大家都有點束手束腳。初曉猛兩只胖手握着持針器和止血鉗，都不知道從哪裏下手；楊晨下手倒是快，一針一針的縫着，每縫一針病人就嚎一聲，沒幾針下去楊晨自己就哆嗦起來。

“你過來。”夏晴皺皺眉，把楊晨喊過來小聲說：“你打麻藥了嗎？”

“什麽麻藥？”楊晨的臉變得煞白：“我……我沒……”

“小貓！一會我找你算賬！”夏晴瞪了一眼小貓，轉身掰開一支玻璃安瓶。

“看清上面的字，念出來。”夏晴嚴厲地說。

“鹽酸利多卡因。”楊晨很快的念了一遍，又不安的看看夏晴。

“抽出來打麻藥啊。”夏晴惡狠狠的說：“手別哆嗦，你要是紮到我的手我弄死你！”

她這麽一說，楊晨哆嗦的更厲害了。

“還有你，別站着啊。”她回頭對我吼了一嗓子，我趕緊也去找麻藥。

“這裏這裏。”小貓跳了出來，拿着一支注射器，掰開了玻璃安瓶。

“鹽酸利多卡因。”我也學着念出來。

“好了，我不像晴晴姐。她們幹急診的都有強迫症。”小貓滿不在乎的說：“這個大腿骨折就交給你了，把開放傷口縫上就行。”

還是剛才的那個阿姨，看到我就拼命喊疼：“沒得命！疼的沒得命啊！”

果然這個很輕，我心裏想，也學着夏晴的樣子對阿姨說：“沒事的，我給你打針止疼針，再把傷口縫上就好了。”

雖然我安慰病人的技術不錯，但是縫合技術确實不怎麽樣。再加上我每縫合一針，阿姨就要吼一聲沒得命，吓得我也心驚膽顫，幾乎懷疑剛才打的是不是麻藥。

最後縫合好了，我看着七扭八歪的傷口，心裏嘆了一口氣：“對不起了……我的第一次……”

第一個傷員處理完，我們都信心大增，主動拿着持針器找傷員，動作也快了幾分。

“這邊來兩個人。”那邊胡醫生喊着：“把這兩個頭上的傷口縫上，等着往後轉。”

我和楊晨興沖沖的過去，一聽是頭上都愣了。

這個……頭上有頭發啊，這個怎麽弄？

“沒處理過？”夏晴看看我們：“我來給你們做個示範。”

她取出一個一次性剃須刀片，用兩把止血鉗夾住中間，兩把鉗子一使勁，把刀片從中間掰開，每把止血鉗夾着半片刀片。

“這樣。”她拿着止血鉗做的簡易剃刀，刷刷的剃了幾下頭發，把傷口暴露出來：“看明白了嗎？照着做。”

“我來這個。”楊晨立刻接過夏晴剃好頭的傷員，還對我歉意的笑笑。

笑什麽笑啊！這麽狡猾小心沒朋友！

我硬着頭皮接過剃刀，摸了摸另一個傷員又硬又密的頭發。因為流血和車禍，他頭發上沾滿了沙子和凝固的血，這不是頭發，這是刺猬！

大學四年我也好好學習，認真聽講，可是任何一本教科書都沒教過我怎麽給人剃頭，還是用止血鉗和剃須刀片。我戰戰兢兢剃下第一刀，刀片摩擦着頭發，發出嘩嘩的聲音，頭發紋絲不動。

我咬着牙用勁刮下去，成功的剃下了一縷頭發，順便還劃開了一道血口。

“啊！”我連忙用手捂住，能感覺到自己的心砰砰亂跳，丢下一切逃出去的心都有了。還沒等我回過神，夏晴從我身後踢了我一腳：“動作慢慢騰騰，繡花呢？快！”

快快快，我不知道快啊！可我快的起來嗎我？！我總算知道為什麽搶救室的人喜歡大聲嚷嚷煩躁無比了，都是逼的！

我定定心，從劃開的地方往外慢慢刮，雖然慢一點，但是好歹沒劃破……好吧，只破了三個小口子……

傷員的頭一直在滴血，可是我怎麽也找不到傷口。幾近絕望的我順着頭頂向外剃，一直到把傷員的頭發接近剃光，才在後枕部發現一個不到一厘米的小口子。

這麽小的口子居然流了那麽多的血！這不科學！

我簡單的一針把傷口縫住，血立刻止住了。看着傷員光光的頭頂四周一圈毛，我心虛的想是不是全剃幹淨更好一點。

“快過來，這個人抽了。”那邊楊晨大喊一聲，立即圍上來一群人。

“是心跳驟停！插管，呼吸機，腎上腺素，阿托品！”胡醫生看了一眼，立即伸手在傷員胸口按壓起來：“快點插管！”

“來了。”夏晴應了一聲，熟練的開始插管：“拔導絲，打氣囊。”

我丢下持針器和簡易剃頭刀，幫着她拔導絲。再看傷員的時候，他的臉色呈現一種灰白的顏色，手臂也垂了下來。

“呼吸機AC模式，純氧！”

“腎上腺素阿托品三次！”

“快速補液，林格氏液！”

“碳酸氫鈉，上碳酸氫鈉。”

我周圍的人都在忙着，喊着，跑動着。我抓起傷員的胳膊，把它重新放回床上，感覺像摸到了一塊冷冰冰的東西。

我看看對面的楊晨，他面如土色，滿眼的茫然，手裏還拿着持針器，不知所措。

“好了，去找其他傷員，這裏沒你們的事了。”夏晴對我說。

“他能救回來嗎？”我下意識的問。

“別想太多，去忙你們的。還有很多傷員。”她堅持推着我：“去吧，帶着你的組員去那邊縫合輕傷員。”

我和楊晨離開，回頭看胡醫生搖着頭撤了。他們換了薩勃機開始心髒按壓，麻木的，程序化的給傷員注射着各種藥物。看着傷員的胸廓起伏，我無比真切的體會到什麽是死亡。

它離我真近！

那個淩晨我們縫啊縫，每個人都縫了五個以上的傷員。按夏晴的說法，都縫過瘾了。以至于我們上外科手術臺的時候，一個個心理素質極好，外科主任把我們狠狠誇了一通。

蘇曉麗因為喝多了，和大多數同學一樣，沒有機會參加搶救，幫着轉了一夜的傷員。霍麗麗因為回家，也沒有這次機會。她們都很酸的對我們說：“你們運氣真好。”

運氣？我每次回憶起那個淩晨，都記不起我到底幹了什麽。只記得到處都是聲音，吵吵嚷嚷；還記得摸到那個死者的胳膊，冷冰冰的；還有濃濃的血腥味，怎麽也忘不掉！

運氣？運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