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天籁

當時神經內科有一起很嚴重的醫療糾紛，一位神經內科的老主任給一個急性腦梗死的患者溶栓，結果出現了腦出血。憤怒的患者兒子帶人包圍了他的辦公室，聲稱要拉他去給自己父親償命。醫院的一位副院長坐鎮，保衛科的十幾個人和患者一方對峙着。最後家屬召集了幾十人占據了門診大廳，打出了“還我親人”的大條幅，見到來就診的病人就發傳單，還用小喇叭晝夜不停的宣傳着。

這才叫醫療糾紛，這才有點醫療糾紛的誠意。

與此相比的老劉同志，帶着自己老婆就來找張姐找雷主任要說法，實在是太大意，太看不起人了。

雷主任一腳把老劉踹下樓，威武霸氣的身影看得我們都瞠目結舌，更不要說老劉夫妻了。躺在地上的老劉還在嘟囔，他老婆幾步下樓，把他拉起來就跑。

好漢不吃眼前虧啊親。

這件事的後續是老劉去衛生局告狀，告雷主任毫無醫德，野蠻粗暴；雷主任也去老劉的單位告狀，告他道德敗壞，粗俗下流。結果兩邊單位各打五十大板，老劉被撤銷本單位領導職務，發配縣區；雷主任被免去醫務科主任職務，去外科當一名普通醫生。至于始作俑者張姐，沒有人關注，居然順利過關了。

當醫生就當醫生，雷主任對我們說，早就不想在醫務科受那個鳥氣，去當外科醫生多自在？當然，過了幾個月他重新擔任工會主席一職，也是中層幹部，兩年後順利的當上了副院長。這就是後話了。

在當時，他算是被一撸到底，還是因為張姐的錯誤被連累的，在醫院很多人惋惜憐憫嘆，張姐自然成了紅顏禍水。

但是急診科的人把雷主任當成了英雄，魏護士長帶着大家請雷主任吃了一頓飯，很下本錢的去了海陵大酒店，那天也有我。急診科請客帶上我，完全是沾了夏晴的光。魏護士長問還有誰去的時候，夏晴主動拉上了我，說我是家屬。

所謂家屬，就是男朋友吧？我滿心歡喜的問夏晴。結果她興奮的對我說，護士長下了血本，晚宴有河豚，你要拼命吃啊。對于夏晴這種不把我當外人的心理，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沮喪。不過那天我第一次品嘗到如此美味的江鮮，仔細想想，也是最後一次。

那天雷主任喝了很多，每個人都給他敬酒，不吝惜贊美之詞。魏護士長很會帶動氣氛，一個勁的鼓動我們陪雷主任喝好，喝盡興。雷主任也放得很開，酒到杯幹，就是我給他敬酒也來者不拒。對于豪邁剛毅的雷主任我是異常的崇拜，和他實實在在的喝了幾杯酒，整個人暈乎乎的。

夏晴沒有陪他們起哄，安安靜靜坐在我身邊吃菜，桌前放了一個玻璃杯，半杯白開水一直沒有動。她吃的也不多，遇到珍貴的江鮮給我夾上幾筷子，就在那裏微笑着看着我吃。我在她旁邊品嘗着散發濃郁香氣的河豚，看着喧嘩熱鬧的酒宴，每個人都笑着大聲嚷嚷，互相開着玩笑，再看看身邊的夏晴，一直安靜的坐着。我借着酒膽去摸她桌子底下的手，她笑着把手抽開，拿到桌子上面，調皮的轉着筷子。這時我居然有種神奇的抽離感，這個世界仿佛被分成兩半，一半是凡人，另一半是我的女神。

當然，或許是我喝的太多。

雷主任也帶了個手下，小夥子是新分來的研究生，高高大大，沒喝酒臉就紅彤彤的。外科研究生都是酒精考驗，也擋不住急診那麽多人一起勸，喝着喝着就高了，眼神有點渙散。

那邊雷主任和護士長張姐她們拼酒，這邊幾個人在朱玲玲的帶領下把火力轉向研究生。那個研究生喝多了，再勸就開始耍無賴。一眼就看到夏晴的白開水，指着她說：“她怎麽不喝。”

“夏晴不能喝酒。”朱玲玲舌頭有點大，含含糊糊的說：“她身體不好。”

Advertisement

“騙誰呢？”研究生不依不饒：“不行，不公平，大家都要喝。”

“我替她喝。”我拍拍胸脯，舉起了自己的酒杯。

“不行，就要她喝。”研究生盯着夏晴不松口，大有她不喝自己就不喝的氣勢。

“我不能喝酒，我有病。”夏晴平靜的說。

“什麽病？”研究生馬上追問。

“胃癌。”夏晴還是保持着和剛才一樣的平靜，輕輕的吐出兩個字。

酒桌上還是喧鬧，大多數離我們遠的人都沒有注意。只有我，距離夏晴最近的人，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簡簡單單兩個字，就像一道驚雷在我腦海裏爆炸，瞬間把一切掃平。我坐在那裏，卻發現周圍的一切都在晃動，我聽不到聲音，也看不到東西，眼前一片白光，白光中恍恍惚惚能看到一個人的影子。

我發誓，我從沒有像那個時候一樣希望我出現了幻聽，或者這是一場夢。或許我就是出現了幻聽，這就是一場夢。

“喝酒喝酒，魏護士長，我敬您一杯，以後還要多關照啊。”等我清醒過來，研究生已經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主動去敬護士長的酒去了。

我看着滿臉通紅的研究生，看着旁邊掩飾不住驚慌的朱組長，又看看還是一臉淡定的夏晴，低頭想想，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有點累了，先走啊。”夏晴站起來，對護士長說。

“好的好的，你路上小心點。小鄒，你送送夏晴啊。”護士長一邊說一邊拍着雷主任的肩膀：“老雷，來，我們再喝一杯。”

我默默地跟在夏晴身後，走出包廂關上門，站在走廊裏，四處無人，悄無聲息。

“你，你是開玩笑的吧？”我結結巴巴的問。

“別開玩笑了，對吧，你就是這樣子沒正行，別拿自己開玩笑啊。”我看着夏晴，繼續說。

“你說話啊，別玩了。好吧，我被你吓到了，我……”我看着夏晴，她就那麽站着看着我，很平靜，還對我微笑。

還TMD對我笑。

“走吧，你喝多了，我騎車子帶你，來。”夏晴對我招招手，我就那麽鬼使神差的跟着她，兩個人一起上了她的自行車。

夏晴騎的很慢，我坐在她身後，臉貼在她的後背上。她的後背很堅挺，能感覺到堅硬的脊椎。我第一次發現她那麽瘦，瘦的全是骨頭。她說的對，我對她一無所知。

夏晴沒有走大路，沿着護城河河堤，騎進一條小路。月光下河水波光粼粼，岸邊的柳樹搖曳着，送來微微的風。我能清晰的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發梢撩到我的額頭，還有她身體散發的淡淡薄荷馨香。

好吧我承認那是洗發水的味道，可是每當我想起那天晚上，總是會想起那股特殊的氣味，還有她平靜的聲音，每一個字我都記憶猶新。

“我有胃癌，三年前趙主任給我做的手術。現在你知道為什麽我沒有多少朋友，也沒有人給我介紹對象，更沒有人追我了吧。”夏晴慢慢的說，我甚至能感覺得到她的表情。那種一臉的淡定帶着微微的笑，什麽都不在乎的笑。

“其實我很喜歡你，因為你是第一個說喜歡我的人。傻乎乎的家夥，你什麽都不知道……我想過了，這樣對你不好，我不想騙你。”夏晴一邊說一邊向前，前面已經是醫院後面，我能看到不遠處的宿舍樓的燈光。這個世界一切如常，我的世界卻已經崩塌了。

“你會找到更好的女孩，善良，溫柔，體貼還健康。你們會談一場真正的戀愛，會手拉手一直走下去，會有自己的家庭，有美好的将來……”夏晴停下來，對着月亮靜靜的說，我坐在她身後，緊緊的抱住她，眼淚無聲的流下來，沾滿了臉頰。

“喂喂喂，把我衣服弄濕了，我弄死你啊！”夏晴回手一摸，轉過臉來兇巴巴的對我說。

“不許說，不要說，你不要說。”我抱住她，趴在她的肩上，泣不成聲。

“別哭啊，傻瓜。是我得胃癌，我都沒哭，再說我現在又沒事。好了好了，你看看你，還是男子漢呢。喂喂喂，別哭了啊，把我肩膀也弄濕了，衣服你洗啊？”夏晴使勁拍着我，小聲的說。

“做我的女朋友，夏晴。”我擡起頭，看着她。

她笑着給我擦臉：“別傻了，你一定喝多了。”

“我沒有。”我堅定的搖頭：“我愛你，做我的女朋友。”

“別犯傻……”夏晴沒有說完，因為我已經吻上去了，無師自通的偏着頭，貼在她的嘴唇上，包裹着那處柔滑，熱情的吻她。

大約過了一個世紀，或許只有十秒鐘，我被夏晴推開了。月光下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就像閃閃發光的星星。

她摸着我的臉，靠近我，輕輕的湊上來，吻在了我的唇上。我感受到她的熱情，和她緊緊的擁抱着，恨不得把對方揉碎，又恨不得對方把自己揉碎。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她說：“你會後悔的。”

“不會。”我馬上說：“做我的女朋友，夏晴。”

然後我聽到她的聲音，就像遠方傳來的天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