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外科

和雷主任在一起，對于張姐的生活并沒有太多改變。每天還是上班下班，有時候雷主任開着車接她，有時候她自己走。那輛引起轟動的哈雷，停在車庫中吃灰。無論是她老公還是雷主任老婆，都沒有出現在醫院，任何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或者什麽都沒有發生。

“為什麽她要這樣？”我實在不能理解張姐的高調。

“或許因為她還愛着他。”夏晴回答。

“那張姐老公為什麽不做些什麽？”我問。

“或許因為他不愛她了。”夏晴嘆口氣：“張姐其實心裏苦。”

說到情感問題，夏晴就會變成一個哲學家。和女人們的憂愁善感不同，男人們看問題的角度簡單多了。我們熊主任這樣評價這件事：“小張這麽一個大美女，怎麽就看上老雷了呢？想當年她剛來醫院我還追過她，當年她那個漂亮，那個美……”

巴拉巴拉一千字的描述張姐的絕世美貌，重點全是在脖子以下……

于是大家興致勃勃談起張姐有多迷人，是醫院大多數男性的夢中情人，找了雷主任完全是一朵鮮花插在那啥上，只恨她沒看上自己……就連周哥也眉飛色舞……

所謂火星人和金星人是不能正常交流的。

我的下一個實習科室就是外科，在外科要輪轉整整三個月，是我們最重要的一個科室。出科前熊主任特意找了個機會和雷主任喝酒，把我也帶上了。一群人喝的東倒西歪，他還摟着雷主任說話，向他推薦着我。

其實我認識雷主任，他對我印象還不錯。但是有熊主任的介紹，讓雷主任更清楚地認識了我，知道了我。不管熊主任風評如何，他對我是真的喜歡和看重，想想後來自己沒有幹骨科，還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他就是我的藤野先生啊。

所以我去外科找雷主任報到的時候，雷主任笑呵呵的拍拍我的肩膀：“去找李老師吧，他帶着你。”

李老師是雷主任的愛将，就像周哥是雷主任的親信一樣。他也是外科住院總，馬上要晉升主治醫生，在雷主任的醫療組裏前途無量。雷主任喜歡的實習生都是李醫生在帶，大家都叫他外科大師兄。

能跟在大師兄身邊是一種光榮，也是雷主任對我的重視。其實我和李老師早就認識，在急診的時候，請外科會診都是李醫生出馬，我們合作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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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鄒，你轉到外科了。”李醫生看到我笑着歡迎，和我握着手。他是個大高個，圓圓的臉，手指修長有力。

“請李老師多關照。”我對他說。

“互相學習呗，你別客氣。小鄒很厲害的，熊主任很喜歡他，親自過來打招呼。”李老師笑着把我介紹給一起的實習生。

外科實習生很多，但雷主任的意思是寧缺毋濫，所以李老師那一組只有一個進修生和一個實習生。按理說我一進科室就分在李老師手下是一種優待，但是沒有人羨慕。

實習生的生活無拘無束，和學習相比，大家更希望盡情的享受人生的最後一個假期，揮霍着美好的青春，談情說愛，東游西逛。跟了一個嚴厲的老師等于給自己戴上了枷鎖，自讨苦吃。至于跟了一個好老師能找到工作，那就是一個傳說。就是熊主任喜歡我也只是說你能進醫院我就要你，進醫院還是看……，嗯，關系和鈔票。

但是我喜歡嚴厲的老師，或許是因為我是實習組長，要面臨更嚴格的考核；或許是我的第一個老師是霍院長，養成了好習慣；或許是我的女朋友是夏晴，我不想讓她失望。

總之我對實習這件事投入了百分百的熱情，也有了百分百的收獲。

在骨科，一件小事都能引起争吵，大家争辯的臉紅脖子粗，完全沒有上下之分。主任主治甚至住院醫師都有話語權，各持己見恨不得能打上一架，最後有一個最終的意見，開開心心去做手術。但是外科，你看到每個人都溫文爾雅，低級醫生完全不說話，幾個主任微笑着點頭，說很好，很好，可以這樣。一副你好我好天下太平的樣子。其實一轉身該怎麽幹還怎麽幹，誰也不服誰。

外科醫生是這個世界上最驕傲的一群人。他們學識淵博，堅定固執，心思細膩，膽大妄為。他們大部分人都自負的認為自己是上帝之手，剩下的極少部分認為自己就是上帝。不管平時多謙和的人，站在手術臺上都會變的狂暴，而那個擔任主刀的，就是魔鬼。

手術臺上，主刀醫生都是神，至高無上的神。

“骨科那幫人就是木匠，吵吵鬧鬧叮叮當當；至于婦科，她們那個也叫手術？”對于兄弟科室，李醫生很不屑的評價着：“準備一下，下午我們有一例脾切除。”

盡管手術室對我來說并不陌生，但是跟外科的臺子還是有不一樣的感觸。脾切除的病人是一個中年婦女，嚴重的肝硬化腹水，脾髒腫大。

“最重要的是凝血功能，輸血就是移植，血液也是器官。你真正了解了這些，才能去動手做手術。”李醫生帶着我洗手，順便講着今天的要點：“肝硬化的病人凝血功能都不好，不要去看血凝檢查，這只是一個指标。要看病人的疾病，評估它的風險。”

“風險那麽大，為什麽還要做？”我問。

“因為脾功能亢進啊。”李醫生說：“脾髒的功能是殺死衰老的紅細胞，新陳代謝。但是脾功能亢進時會殺死正常的紅細胞，導致貧血。患者的身體本來就很差，再加上脾亢，就是雪上加霜，所以必須手術。”

“哦。”我好像明白了。

“病人是雷主任老婆的老家親戚，好像還是他愛人的二表姨，要不然誰給她做啊。”洗完了手，李醫生穿着手術衣，終于吐露真言了。

“哦。”我真的明白了。

即使在醫療糾紛并不多的2003年，醫生們也會選擇病人，不會輕易做高風險的手術，但是熟人關系就沒有辦法了。所以醫院內部也有這麽一句話：“出事的都是熟人。”

我們這例手術，就出事了。

在手術臺上，主刀醫生最怕出事。那些計劃外的東西會打亂整個節奏，最考驗一個醫生的基本功和應變能力。但是作為實習生，最喜歡看到出事，因為只有出事才能學到真正的技術。

血教給你的東西，比墨教的更深刻。

骨科臺子上比較輕松，主刀醫生一邊做，一邊會和洗手護士調笑。我們這些住院醫實習生扛着大腿，都敢和主任打趣幾句。而每當有意外發生，甚至有大膽的住院醫開玩笑的喊：“看好戲了。”這個時候主任往往笑罵幾句，滿頭汗的埋頭手術。

其實這種輕松的氛圍，主要是因為手術風險不大，确切的說是病人當場死在臺子上的風險不大。醫生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挽回一切。但在外科，氣氛絕對不一樣。

寂靜，手術臺上極度的寂靜。雷主任和李醫生一句話都沒有，甚至連手術器械碰撞的聲音都沒有。兩個人的動作像千錘百煉，又似行雲流水，沒有一點點的遲滞。

這樣的手術賞心悅目嗎？或許。假如你沒有穿着手術服站在二助的位置上。可是我在那個位置，也就是雷主任身邊時，肌肉緊繃，汗水滲透了後背。

這樣的手術給了我極大的壓力，兩個人的配合，真的是默契到不用交流，就能知道對方想着什麽，要做什麽。而每一個動作看似簡單，其實要把握分寸和火候，真的要幾年的時間和無數上臺操作的淬煉。

切開腹腔，分離一層層的組織筋膜，拉鈎把切口擴大。書上和解剖課上教的東西和眼前的髒器完全對不上。我站在雷主任身邊，透過那個極小的切口看去，一片模糊。誰能告訴我，這些血淋淋的東西是什麽？說好的腫大的脾髒呢？

“結紮血管，動作輕點。”撐開了切口，雷主任破天荒的說了一句話。我看到李醫生很緩慢的伸手過去，在一根筷子粗細的血管上打結。他完成了第一個結，又在不遠處打第二個。

“切斷它。”雷主任還是沒有動，讓李醫生自己來。

李醫生拿着鉗子夾住靠近脾髒的血管，拿着手術剪在兩個結旁邊剪開血管，我仿佛聽到他松了一口氣。

然後不知道怎麽回事，血就毫無預兆的噴了出來，迅速浸濕了他的手套和袖口，我帶着口罩都能聞到那股熟悉的熱腥味——血的味道。

“結脫了？”雷主任很淡定的問。

“沒有，我保證沒有。”李醫生的聲音都發顫了。血很快的湧了出來，就像壞了水龍頭似的水漫金山，淹沒了腹腔，慢慢的向上，順着切口冒上來。

“那就麻煩了。”雷主任還是雲淡風輕的，他看着李醫生：“那就是靜脈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