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生命

雷主任屬于那種神經粗大的人,所有的事情他都可以冷靜面對,所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有大将之風。但是他的大将之風對我們來說,就是絕對的折磨。

你妹的靜脈破了!靜脈也有大小主次之分啊!看這血往上湧的速度,說不定就是脾靜脈破了啊!分分鐘就能死人的事,他還在這說什麽麻煩大了!

誰都知道麻煩大了好不好!關鍵是怎麽辦啊,主任!

“吸引,按壓止血。”雷主任對我們說完,又對護士說:“讓血庫送血,六個單位紅細胞,一千新鮮血漿,十個冷沉澱,要快!”

李醫生拿着幾塊紗布,還沒放進腹腔就被浸透了。我抱着吸引器拼命的吸血,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絕望的煤礦工人,面對着洶湧而來的地下水。

和無窮無盡的地下水不一樣的是,人的血很少,很快就會流盡。

“上平衡液,加壓加壓,快點再開一條通路。”

“麻黃素,給我麻黃素。”

“抽一個血标本,我需要一個備血标本。”

“通路開好了,上什麽。”

“羟乙基,上羟乙基,加壓輸液。”

手術室裏早就亂了,麻醉師下着命令,指揮着護士們跑來跑去;值班的護士長也過來搶救,又補上一名洗手護士;監護儀滴滴的不停報警,屏幕上一片紅字。房間裏很吵,我甚至聽不到對面李醫生說些什麽,只能看到他茫然的抓着紗布想堵住破掉的血管,那感覺就像拿着一根稻草想堵住長江的決堤。

我的腦子早就停止思考了,全身僵硬,心裏直冒冷氣。抽上來的血已經積滿了一個吸引器,一個護士忙着去換,我這邊不得不停了下來。血重新冒上來,顏色淡了很多,黏住了我的手術服,浸透了洞巾,慢慢的順着手術臺向下滴,滴在我的腳上,我甚至都能感覺到溫熱。

病人的生命在流逝……她要死了。

我見過很多死人,我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但是直到身臨其境,才發現這是不一樣的感受。急診的傷員,送過來就是血肉模糊,生命瀕危,我不知道也沒有見過他們正常的樣子。但是外科的病人都是我見過的,十幾分鐘之前甚至還和他們說過話,握過手。他們來醫院尋求幫助,滿懷希望,對醫生充滿了信任,看着你的眼神都是崇拜。但是在手術臺上,他們流血,他們血壓下降,他們喪失意識,他們失去生命。我有種很怪異的感覺,是我導致了他們的死亡。

簡單的說,我殺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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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李醫生還在努力止血,他從操作臺上拿起一個大的巾單,折疊起來塞進去。血被短暫的壓住又翻上來,還在緩慢而頑固的滲出來,慢慢上升。我能看到他的手在抖,其實我也好不了那裏,我的腿也在抖,要不是靠在手術臺上,我絕對會軟下來。

“用床單。”雷主任對李醫生說,然後轉頭對護士說:“打開一個無菌床單。”

“什麽?”洗手護士還在楞,李醫生轉過頭就罵:“床單你TM不懂嗎?幹什麽吃的!”

“床單來了。”旁邊的另一個護士瞪了李醫生一眼,打開一個無菌包,放在操作臺上,被罵的洗手護士含着眼淚把床單遞過來。

李醫生冰着臉接過床單,疊成一個包裹,那邊雷主任已經把切口開大,床單被順利的塞進去,死死的壓住。

三分鐘後,血不再冒上來了。謝天謝地!

我和李醫生面面相對,都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雷主任在看監護儀,病人的血壓幾乎測不到,只有心跳。我們看着閃爍的數字——心率140,又緊張起來。

“沒事,快比慢好。”李醫生對我解釋,又像給自己打氣。

“血來了嗎?”雷主任皺皺眉。

“血來了嗎?快去催催!都TM快點!”李醫生喊了起來。

“來了,別急。”旁邊的巡回護士拿着一個大大的托盤,上面堆着都是血,一邊走一邊小聲說:“一有事就罵人,都是屬瘋狗的。”

我聽了都不好意思,雷主任和李醫生倒是一點表情都沒有,鎮靜自若。在沒羞沒臊方面,外科骨科倒是都一樣。

打開了幾條通路,不同的血制品順利的輸進去。另一邊的平衡液和羟乙基澱粉用加壓袋加壓,以每分鐘超過五十毫升的速度快速補進去,病人的血壓開始慢慢上升,心率也慢了下來。

“血壓不要太高,平均動脈壓60就行了。”雷主任對麻醉說。

“放心,現在收縮壓還沒有60呢。”麻醉看着監護儀,咧着嘴傻笑。

我實在不能理解麻醉師奇怪的笑點,但是也能感受到輕松的氣氛,剛才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似乎消失了。

但是我錯了,只是似乎而已。

我們在手術臺上按壓了半個小時,一直到血壓升到80,心率回到100才放心。李醫生和我一起看雷主任,這個時候該松開按壓了,要不然腎髒缺血,急性腎損傷出來,後面的麻煩更多。

問題是,再出血怎麽辦?

“冷沉澱和血漿輸完了?”雷主任問。

“都輸完了,現在血色素6克。”麻醉師回答。

“再備血,四個單位紅細胞,一千血漿,六個冷沉澱,兩個血小板。”雷主任想想說:“再要四克的纖維蛋白原,輸完我們就打開看看。”

“雷主任,血小板和纖維蛋白原都很貴。”李醫生小心翼翼的提醒着。

“沒辦法,現在不是省錢的時候,我們還沒切脾呢。”雷主任說。

“應該關上的。”李醫生很小聲的說,但是臺上的人都聽到了。大家都看着雷主任,等着他拿主意。雷主任輕輕的搖搖頭:“還沒切脾呢。”

李醫生小心翼翼的把床單挪開,腹腔裏亂糟糟的,但是血沒有再出,謝天謝地。他松了一口氣,又看看雷主任:“我們應該關上的。”

這次聲音小了很多,我甚至都沒有聽清楚,但是看到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在說什麽。

這個時候關上腹腔,我們就擺脫了一個大麻煩。要是繼續手術,勢必要尋找破裂的血管,剛剛結痂止血的血管有可能禁不住刺激,再次破裂出血。就算血管沒破,切脾的時候也是一個大考驗啊。

不如關上,到此為止啊。

“關上?留下一個隐患?”雷主任笑笑看李醫生:“我們是來做脾切除的。”

雷主任的決定讓手術室的氣氛又開始緊張起來,我們打開重新切口,布置好了拉鈎,确保視野開闊。這次連我都能看到脾髒,還有旁邊那根筷子粗細的血管。

“病人長期肝硬化,門靜脈高壓已經多年了,看,這是門靜脈,多粗啊。”雷主任一邊做,一邊向我解釋。

肝髒附近還有一根更粗大的血管,看起來觸目驚心。

“門靜脈高壓導致靜脈系統壓力過高,所有靜脈都增粗變脆,失去柔韌,輕輕一碰就會破裂出血。”他嘆了口氣:“正好被我們碰上了。”

“剛才是你結紮血管的,我估計出血點就在結紮不遠處,你來找。”雷主任對李醫生說。

“好。”李醫生也不廢話,幹淨利落的開始,頭趴在腹腔切口,全神貫注的找着。

“注意姿勢,要擡頭挺胸。要給你的助手留一個位置,讓他能看到你在做什麽,怎麽做。”雷主任教着李醫生:“不要急,出血點應該在背面,你看不到的地方,慢慢摸,手要輕柔,要去感受。”

要是換一個地方我絕對會說雷主任是一個好老師,但是現在,我能說他給了李醫生過多的壓力嗎?

“應該在這裏。”李醫生說。

“小鄒,用生理鹽水沖一下。”雷主任說。

“會再出血的。”李醫生說。

“不沖一下怎麽看得清楚,萬一不是怎麽辦?”雷主任笑了:“出血你就把它夾住,這次能夾住了吧?”

“我試試,你也要幫忙的啊,主任。”李醫生可憐兮兮的說。

“我幫忙有什麽用?你夾不住血就會漫上來,神仙也找不到出血點的。這一次可沒那麽好的運氣了,所以你責任重大啊。”雷主任很輕松的說着。

壞,太壞了這人。我看着李醫生比病人還要慘白的臉色,無比的同情他。

大師兄也不是那麽好當的,尤其是遇到一個惡劣的師傅。

我把生理鹽水沖了下去,亂糟糟的腹腔好看了一些,李醫生的手摸索着,剛剛高興的說了一句:“就是這裏。”我就看到血又開始冒上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李醫生手裏的止血鉗啪的一聲,就把血管夾住了。我還沒看明白,就聽到雷主任說:“吸引啊。”連忙伸出吸引器,把腹腔裏的血和生理鹽水都洗幹淨。

下面的事情異常的順利,我們結紮了血管,切掉了脾髒,一層層關閉了腹腔,看着病人生命體征平穩,慢慢的恢複了意識,由護士把她推出了手術室。

所有人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氣,安靜的手術室立刻沸騰了,麻醉師和幾個年輕的護士甚至高興的喊了起來。李醫生矜持的笑着,低着頭對洗手護士說:“幫我整整眼鏡。”

“自己沒手啊!”洗手護士沒好氣的說。

“滿手血。”李醫生一邊說一邊把帶血的手往護士身上蹭。

“去去去,不會脫了手套啊。”

“更不行了,滿手臭汗,不信你聞聞。”

“去死!”護士順手拿起一個大拉鈎,敲在他的頭上:“讓你罵人,讓你還罵人。”

“打是親罵是愛。”李醫生一邊躲着一邊喊。

雷主任一直淡定的看着鬧哄哄的手術室,笑笑說:“一會我請大家吃飯。”所有人轟的一聲,鬧騰的更厲害了。

要做一名外科醫生,還真的要有超強的心理素質和厚臉皮才行啊。

吃飯按理說是病人家屬安排的,但是雷主任自己就是病人家屬,再加上他老婆的事情要格外用心,所以不但全包了,還去了一個不錯的館子。

經歷了剛才的一幕,去再好的飯店也沒有了食欲,更不要說現在已經下午一點半,差不多又要上班了。麻醉師護士們鬧騰騰的吃了東西都跑了,只有我們三個沒事,索性坐住了邊吃邊喝。

雷主任和李醫生一杯一杯的啤酒灌下去,也不說話,我就是跟着倒酒都醉了。喝到下午四點多了,李醫生才說了一句:“主任啊,今天這事太危險,咱以後也要挑挑病人啊。”

“知道知道。”雷主任也喝高了:“這不是親戚嘛。”

“知道才怪。”李醫生喝多了,也不在乎的直嘟囔。

雷主任毫不在意,回頭看看我說:“小鄒你也喝啊,壓壓驚。”

“謝謝主任,我喝了不少了。”平時我都不主動喝酒,但是今天真的喝了不少,壓壓驚啊。

“嘿嘿,吓着了吧?”雷主任笑着說:“其實我也害怕啊,老婆的親戚,要是搞砸了她非要和我拼命不可。我也想關上腹腔,管他娘的,下面的事情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氣喝幹了:“我要是不做了,就沒人給她做了。她不做手術,或許只能活三年。”

“可是我給她做好了,她或許能活三十年。三十年啊,能看着兒子結婚,能看着小孫子長大,能慢慢變老……三十年啊。”

雷主任又拍拍李醫生:“你首先是一個外科醫生,外科醫生啊。”

那天我們都喝多了,醉醺醺的回醫院,堅持着看完了病人的情況才回去。我回到宿舍的時候夏晴在等我,看到她我又想起了雷主任,想起了她也曾經經歷過危險的手術。

“今天累吧?聽說手術室水漫金山,大家都被雷主任吓壞了。”夏晴說。

“還行,就是真的被吓到了。”我到現在腳還是軟的。

“沒事,習慣就好。”夏晴安慰着說,看我怏怏的不願多說話,她陪着我聊天,講着急診科的笑話,主要是新來的幾個實習生,剛來幾天就消失了,據說去網吧打游戲去了,可把方主任氣壞了。

“都是些不務正業的人啊。”我一邊感慨着一邊摟着夏晴,心裏想有女朋友在宿舍,鬼才去玩游戲。都是些可憐人啊!

“說得好像你多認真學習似的。”夏晴看破我的小心思,笑着說。

“其實我覺得外科也不錯。”我突然說。

“你不是想幹骨科的嗎?”夏晴不解的問。

“外科也掙錢啊,還沒骨科那麽累。”我說。

“掉錢眼裏去了你啊。”夏晴被我逗笑了:“白瞎了熊主任那麽喜歡你。”

黑暗中我看着夏晴的笑容,更堅定了我的想法。外科很好啊,特別是夏晴的病。假如我是一名外科醫生,我就能更好的守護她。

救助生命,這就是外科醫生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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