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子承父業
同仁三年,被綿綿雨雲籠罩了近一個月的大燕京城終于放晴了。
和四抱着書袋算算日子,先帝爺差不多也走了快一個月了。伴随新帝的登基,大內宮牆裏哀哀戚戚凄凄慘慘的哭聲總算消停了點。天知道這些個弱不經風的主子娘娘們是怎麽有力氣哭上十天半個月,換成和四就不行,除了先帝爺駕崩那天流了兩滴虛情假意的應景淚水外,大多數功夫他都是靠着兩瓣兒老蒜頭熬過了大喪。
想想那時,和四一邊淚漣漣地往自個兒眼皮上抹蒜瓣兒,一邊暗自握拳,男人麽,就該對自己狠一點!
眼看着該哭的哭夠了,該走的也走完了,皇城內外逐步又回到了正軌之上。
譬如,和四又被他幹爹手下的四大護法之一押送到了專供內侍讀書的學堂裏。
從早上被趙精忠從床上揪起來時,和四的眼皮就跳個不停,一直跳到了屁股挨着了學堂板凳都沒停歇。
學堂裏人頭寥寥,畢竟有資格來這裏讀書認字的小太監不多,就這寥寥幾個人,卻沒一個敢與和四搭話的。
沒法兒,誰讓他和四有個權傾朝野,喪心病狂到連閣老重臣都敢弄死的督主幹爹呢。
正因如此,和四不是太監,卻也能穩穩當當地坐在這學堂裏,哪怕他的那顆心早一飛到了宮牆外去遛狗掏鳥。
雖然沒人敢與和四搭話,但是四面八方偷瞄他的各色小眼神卻不少。
有初來乍到,不了解他底細的新人;也有一直對他各種羨慕嫉妒恨的老人;更有一些暗藏秋波,欲語還休的……
早已習慣了的和四将書袋往案頭一扔,情不自禁地又按了按突突跳的眉頭,總覺得今兒會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兒發生。
授課的師傅還沒來,聽趙精忠說,似是換了個新師傅來。教內侍們授課是門技術活,不僅要盡心盡力教會這群打小文盲的小太監們讀書認字,同時還要妥善處理小太監們時不時萌動的春心和騷擾。
宮裏頭很寂寞,和四心想,幸虧自個兒只是個狗仗人勢來借讀的插班生。
監學的宦官敲起了叮叮的鐘聲,走廊響起了腳步聲,師傅來了。
和四勉強振奮起精神,還未擡頭,只見一道熟悉的身影風風火火沖進學堂,雙眼含淚,噗咚跪倒在他面前:“少主子,大事不好!廠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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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下的話,和四沒聽清,一句大事不好就讓他蹭地從座位上一躍而起,連書袋都沒拿便一頭往外奔去。
他疾步而行,剛奔到門外差點和跨門而入的迎面撞上,為首的人吃了一驚往後退了一步:“這是……”
那人話音未落,忠心護主的趙精忠已極不耐煩地展臂一揮:“閃開!”
他這一揮帶了點勁風,卻在即将掃到來人面上時被斜伸出來的一只胳膊穩穩鉗住,他還沒反應過來,一股狠勁已順勢将他往後推了兩大步。
從後走出的人吊兒郎當地笑了聲:“喲呵,好大的氣性和排面啊,哪位公公啊?”
話是沖着和四去的,豈料和四心急如焚,一低頭一弓腰,竟是和條滑魚似的直接從兩人相擊的臂膀下鑽了過去,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風一樣地走遠了。
他一走,趙精忠當下也不敢多留,直接一頭追了過去。
留下後面兩人目送他兩遠去,頭戴儒冠,捧書而立的長袍男子皺眉問:“此人是誰?”
他身後的人渾不在意道:“沒把的太監啊。”
“……”
等和四揣着一肚子擔憂奔到東廠的內監堂,只見他出了大事的幹爹安然無恙地坐在上首,除了趙精忠外的三大護法屏氣凝神肅立左右。
老廠公閉眼數着串珠,聽見響動,挑起滿是褶皺的一邊眼皮,瞅了一樣和四,不緊不慢地拖長音道:“喲,四兒回來了啊。”
和四一頭霧水,便聽老廠公道:“來了就齊了,幹爹有事兒要說。”
原來,和四那個為大燕奉獻一生的幹爹經過深思熟慮決定辭官歸隐,回老家買兩畝地,強搶幾個民女,做個為禍鄉裏的老財主。
離開京城前,他特意召集手下心腹連同和四這個義子在內開了這個告別會。可能常年受到幹爹非人壓榨,也壓榨出了些感情,會上諸人痛哭流涕,左一個“廠公~不要走~”,右一個“督主~人家舍不得你~”
好好的一個告別會硬是給他們哭成了追悼會,也是慘。
唉聲嘆氣地收完大家孝敬的心意,幹爹翹着蘭花指拈起瓷蓋子吹吹沫兒:“四兒,你過來。”
和四誠惶誠恐越衆而出:“請幹爹示下。”
幹爹滿是慈愛地打量了和四一番,嘆了口氣:“幹爹兢兢業業為大燕的江山社稷辛苦了一輩子,平時省吃儉用也沒給你留下些什麽。”
和四不說話,和四只是痛苦地閉上了被他幹爹手旁那堆小黃魚閃瞎的兩狗眼。
“咱家思來想去啊~”幹爹細着嗓子慢悠悠道,“幹爹只有你這麽一個兒子,俗話說得好,,從今兒起這東廠及司禮監啊幹爹就交到你手裏了。”
他話音剛落,周圍唰唰跪倒一片,齊聲喊道:“恭喜少主子繼任督主之位!”
和四肝膽欲裂!等一下啊幹爹,做太監這種人生大事不經過他這個當事人同意真的好嗎!!
“哦,還有一物,”老廠公似想起什麽,在袖子裏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本破破爛爛的冊子,随意扔到案上,“這冊子是幹爹多年來為官的心得,便也交付于你。”
那冊子應該是老廠公留下的唯一一件實在物了,和四望望它又看看那堆金光閃閃的小黃魚,只感覺自己的眼皮兒都快夾不住眼淚水了。
于是,在幹爹的擔保下,和四身不由己地成為了東廠新一任廠公。
尊稱,九千歲;俗稱,狗太監。
想他和四活了一十八載,打過漁,種過地,讨過飯,一不小心竟然混成了朝廷的編內人員,還是人人聞風喪膽談之色變的東廠廠公,也算是個成功人士了。
幹爹将官印交予和四時囑咐了三件事:
一,将他未完成之事業,也就是東廠勢力發揚光大,務必保持“不服就幹,幹死就算”的行事作風;
二,排除異己,打壓別黨的同時,時刻不忘搜刮民脂民膏,以保東廠金庫充盈;
最後一句幹爹特別的語重心長:“四兒,幹爹沒做到,你可一定要争口氣……”五指一擰,狠色畢露,“替幹爹滅了錦衣衛那幫小雜種!”
和四琢磨着哪裏不對:“幹爹,您不是常挂在嘴邊說要讓我謹記以效忠陛下為己任嗎?”這一二三條,哪條都不和今上有牽連啊!
幹爹哦了一下,漫不經心道:“這個嘛你有空的話,關心關心陛下就好了。”他不放心地用他那東北旮旯的口音,追加一句:“記得,一定要幹死錦衣衛那幫老瓜攮子啊!”
和四:“……”
對于老廠公的告老還鄉,他手下的四大護法紛紛表示遺憾不已,畢竟老廠公雖是白發蒼蒼卻仍精神矍铄,恁是熬死了六個皇帝,眼看着就要過第七個,即将在東廠乃至大燕國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和四一摔筆,這有什麽好遺憾的啊?!克死七個皇帝是能召喚神龍還是怎麽滴?!
倏地一道黑影從房梁一飄而下,眨眼之間,在地上剛滾了半個圈的小狼毫被輕輕放回和四手中。
和四擡起頭,與對方哭紅的眼睛無聲地對視一眼,慢慢開口:“精忠啊……”
虎背熊腰的大漢虎軀一震,雙眼慢慢湧出晶瑩的淚水,懸在眼眶裏要落不落。
和四與他對視半晌,到了嘴邊的話又默默咽了回去。
是的,在老提督離京前,和四曾經提議讓他忠心耿耿的四大護法随他一同告老還鄉,但被老提督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畢竟和四走馬上任不久,根基不深,即便老提督朝裏朝外積威已久,也難保有人不服他的,尤其朝裏那些個頑固不化的酸儒老臣。
于是,幹爹走了,四大護法留下來了,成為了新一任提督繼續作威作福,迫害忠良的幫兇爪牙。
這直接導致了和四在東廠提督的位子上還沒坐上一天功夫,參他的奏折就和雪花片似的飛進了宮裏,一半是參老廠公以權謀私,居然自作主張将東廠将交到一個黃口小兒手中,簡直是視朝綱法度如無物;還有一半呢是參和四的,說什麽的都有,什麽資歷不夠能力不足啦,什麽心胸狹隘,排除異己啦,居然還有什麽以色侍君,蠱惑君王,禍亂朝綱啦!
其他的和四都能忍一忍,最後一個他不能忍了!
“侍他娘個屁!”和四忍不住掀桌,當今聖上才七歲呢,他用什麽去蠱惑君王,父愛嗎???
趙精忠趕緊給他打扇子:“廠公息怒!廠公息怒!這是在誇您貌美如花,傾國傾城呢!”
和四更生氣了,猛一拍桌:“老子是個男人!”
趙精忠的手一僵,眼神不覺向下瞟了瞟,神情憐憫。
和四:“……”
對了,他忘了,他現在是個太監。即便不是個太監,他也是個悲催的天閹,要不然老廠公也不會從小将他帶在身邊,進出宮內。
臨到頭,做了太監還省下了那傷筋動骨的一刀,真是方便你我他啊……
方便他姥姥個個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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