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直言相告

男人仰面躺在單薄的鋪褥裏,從善如流地點頭道:“廠公說得極是,是我不自量力,妄圖蒙騙慧眼如炬如您。”

和四哼哼了兩聲,他瞥了一眼男人血跡斑斑的衣襟,坐回太師椅中,揉着那串老碧玺慢條斯理道:“陸铮鳴是吧,年二十二,軍戶出身,秦嶺人氏,父母雙亡。原是北鎮撫司裏的一個力士,此前不久剛升了校尉,現住在東康坊北洛胡同一十三戶。對不對?”

陸铮鳴沒有說話,只微微拉扯了一下嘴角,算是默認了。

對方是東廠提督,滿朝耳目最多的情報頭子,只要有心,別說他這點底細,甚至連他一日間吃了幾碗飯,見了幾個人都能摸得一清二楚。只是他有些詫異,日理萬機的和四居然有心将他這個錦衣衛最是不起眼的一個小校尉摸清了底。

陸铮鳴望着那張美而不妖,俊秀非常的年輕臉龐,心道自己還是大意了一些,險些看輕了這位小提督。

東廠能力壓錦衣衛,穩坐釣魚臺這麽久,自有其傳承選拔之道。上一代的老廠公想也不會因一己之私将偌大的東廠随意交付給一個不學無術的幹兒子,任其糟蹋。

要是和四知道陸铮鳴的想法,一定熱淚盈眶,大兄弟你可真是想太多了……他幹爹就是一個任性妄為,任人唯親,完全不講道理的老王八蛋!要不然怎麽會突然來一場說走就走的退休,丢下負債累累的東廠給他這個幹兒子來背黑鍋。

和四對陸铮鳴的态度勉強算是滿意,他給了一個下馬威,希望對方知道,雖然他現在暫時滅不了錦衣衛,但是拿捏他的一個小小的校尉還是有三百六十種不重複的手段的。

在這個偌大的京城裏,以東廠的手段無聲無息地讓一個人消失,那真是太簡單了。

和四手肘撐着扶靠,懶懶洋洋地托着腮:“說吧,你處心積慮接近咱家,所圖為何?”他擺了一個松散的姿勢,眼神卻似牢牢地鎖住對方的雙眼,一字一慢道,“咱家一開始就覺得奇怪,岳鐘作為副指揮使,怎麽會和你這個連堂上官都算不上的小校尉過意不去。你若真犯了錯,自有底下人磋磨你,哪輪得到動手?”

換成旁人,被和四這種虛張聲勢的眼神壓迫着,早兩股戰戰,不說交代個一清二楚,背後冷汗也濕透了衣背。

陸铮鳴的表現卻是平靜如初,他面對和四就和面對其他人沒什麽區別,和四不覺得他這是膽大,只覺得他可能是破罐子破摔了……

陸铮鳴額頭也有點點汗水,不是被吓得,只是疼的……那一摔,摔裂了他本就未愈合的傷口,他這一身傷雖是外重內輕,但卻實實在在從他身上刮下來了幾兩肉,他臉色愈發蒼白,語調卻還是盡力保持平穩:“我犯了大錯,沒有完成岳大人交代的任務,自該受罰。至于為何勞得他親手處置我,”陸铮鳴帶着一絲苦笑,呼出口濁氣,“自然是我運氣不好,恰巧被大人他撞見了這大過錯,便被帶回來受罰。”

這話和四是一百個不信,他注意到陸铮鳴白得發青的嘴唇,卻沒有暫時放過他。他幹爹曾教過他,這審問犯人就像熬鷹似的,非得一鼓作氣,步步緊逼,逼得他沒有片刻喘息,才能套出話來。

和四閑閑地撥弄腕間的碧玺:“哦?你們岳大人倒是有閑情逸致,你們家現在連個正當家的都沒有,這裏外事務都是他一個人打點,居然還有心思去審你一個小校尉?”

陸铮鳴本微阖的眼睛稍稍睜開,眼光在碧玺串下那截白如素瓷的手腕上一掠即過,他想開口,不想呼吸間牽動傷口,不由自主地使勁皺了一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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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四絲毫不為所動,冷漠得像高座上無情的神佛。

陸铮鳴幾個吐息方平複了那種刮心撕肺的疼,他微微喘着氣道:“督主不信,我說什麽都是無用功。”他閉了閉眼,“至于督主想問的,我一個校尉只知道那夜奉命去抓人,至于抓的是何人,姓甚名誰,實在不知。”

他說話着實困難,一口氣說完,人已面如金紙,豆粒的汗從瘦削的臉頰上刮下。

和四本該繼續逼問,卻被他刮過顴骨的那滴汗莫名吸引走了注意力,他突然發現錦衣衛的這個小校尉瘦得驚人,好聽點像把柴火,難聽點就和披着人皮的惡鬼似的。

不應當啊,作為當朝兩大惡勢力其一,錦衣衛的待遇甚至比東廠還要豐厚些。即便是個小校尉,平時走在街頭巷尾少不了人孝敬。

他摩挲着嘴唇,微微一出神,陸铮鳴便已孱弱地閉上了眼。

門響了三下,和四一個激靈回過神,想也不想随口道:“進來。”

于是,端着粥進來的趙精忠一進門就看到床上氣息奄奄,渾身染血的錦衣衛,還有渾身透着“欲求不滿”氣息的自家督主。他頓時大驚,将粥迅速放到一邊,上前兩步探了一探陸铮鳴的氣息,慶幸地松了一口氣:“幸好還留一口氣,萬一被督主你搞死,這嘴就撬不開了。”

和四怒了:“……我沒有搞他,你不要亂講!”

趙精忠明顯不信,小眼神亂瞟,人家都被摧殘成這樣了,還說沒有對他辣手摧花。

和四更怒了,悲憤地拍椅而起:“我拿什麽搞他啊!”

此言一出,滿屋寂靜。

躺在床上的陸铮鳴眼皮微微動了一動。

和四面無表情地與趙精忠對視,你他娘的再說一個字,信不信我找十個八個壯漢好好地搞一搞你!

趙精忠咽了口口水,戰戰兢兢地捧起粥碗,拍向陸铮鳴:“別裝死了,起來喝粥。”

在趙精忠巴掌落下前,陸铮鳴已“及時”地睜開了迷茫的雙眼,仿佛剛才什麽都沒聽到一樣,虛弱地咳了一聲,艱難地坐起身,低低道:“多謝。”

他每動一下,身上的血布就染深一分,看上去比剛受刑時還要慘不忍睹。

和四有種自己仿佛真得把人這樣這樣,那樣那樣了一百遍的錯覺,他使勁頂了頂腦門,指着趙精忠道:“你來喂他。”

趙精忠:“……”

陸铮鳴:“……”

陸铮鳴臉上的虛弱之色頓是消退了一半,擺着張與和四剛才差不多的晚娘臉,冷漠地看着趙精忠和他手裏的粥。

趙精忠內心驚慌,他只是一個忠心耿耿,随時做好替自家督主獻身擋刀的炮灰暗衛而已。為什麽會突然身陷自家督主和男寵之間的三角關系之間?

忠忠不高興,忠忠想去練胸口碎大石,都不想留在這個修羅場。

和四一看趙精忠複雜又欲言又止的眼神就知道這貨又腦補什麽奇奇怪怪的劇情了,他深深吸了口氣,平靜地對趙精忠道:“忠忠哇,粥放下,你去給他請個大夫來。”

趙精忠立刻和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樣,身法如鬼影一般瞬間逃之夭夭。

叫了個番子去請大夫後,趙精忠滄桑地蹲在樹下,凝視着磨臺。

燕春正和幾人将宅院裏外大致收拾得差不多了,卷着袖子正要打水洗手,一來院子裏就看見自家老大愁眉苦臉地瞪着磨臺。

燕春停下腳步,不解地問道:“掌班您這是在做什麽?”

趙精忠沉默許久,幽幽道:“你說我們督主為什麽就不能看上一個普普通通的良家民男呢?”

先是錦衣衛副指揮使,現在又是校尉,為什麽一定要和自家死對頭相愛相殺呢,很虐的有木有?

燕春噗嗤一聲笑出了聲,随即就被趙精忠狠狠瞪了一眼,他趕緊收斂了笑容,淡淡的眼神不自覺地看向了門窗緊閉的東廂房,嘴裏無聲地念了一聲:“督主?”

……

東廂房裏的氣氛很僵硬,和四盯着手裏的那碗粥就像盯着一個苦大仇深的殺父仇人。

陸铮鳴看他實在不情願,便主動解圍道:“萬不敢使喚廠公,我自己來便是……”

和四沒有搭理他,而是拿起勺子攪了一攪,舀起半勺。

陸铮鳴愣了一愣,面色迅速劃過一絲複雜之色,配合地稍稍坐直了身。

然後就看見和四理所當然地将那勺送進了嘴裏。

娘的,餓死他了,和四吃到嘴裏的熱粥感動得眼淚都下來了。

太不容易了,從早上給小皇帝做樹洞做到現在,粒米未進,他快餓得能生吞活豬了!

陸铮鳴:“……”

和四毫不慚愧地一勺勺默默吃完了粥,吃完後心滿意足地抽了帕子慢慢地擦淨嘴角,他舒服地呼出口氣,慈祥地對還等着的陸铮鳴道:“別慌,鍋裏還有。”

有也不給吃,一句實話都沒有,還想吃老子的粥???吃屁吧!

陸铮鳴依舊不吭聲,他就那麽無聲無息地看着和四,沒有譴責也沒有失望,半晌他仰面靠在床頭淡淡地笑了笑:“沒事,我也不餓,習慣了。”

他就那麽風平浪靜地一說,和四看着骨瘦如柴的他突然就莫名心虛了起來。

陸铮鳴轉過頭,平靜地看着和四:“督主已經看出來我是刻意接近于你了吧?”

和四:“???”

大兄弟,你突然這麽直白,我沒有個心理準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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