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同桌而食
一刻鐘後,趙精忠從番子手上接過大包小包,提進了廚房。
他神色幾分惶恐,看着慢騰騰卷起袖子的和四像是看一個提着砍刀的劊子手:“督主,您不放心外邊采買來的酒菜,我給您做些膳食就是了,哪能勞您親自下廚?”
和四優雅自若地卷起兩邊袖子,在銅盆裏淨了手,冷漠地拒絕了他:“不要”。
趙精忠仍要勸說。
和四沒有表情地看向他:“我聽幹爹說過,你十歲第一次下廚燒了夥房;十二歲給自己師父下長壽面,結果把斷腸草當成五爪龍放進了湯裏,差點欺師滅祖;十八歲那年你去寧王開在京城的酒肆卧底,結果一個時辰不到就被趕出了大門……”
“……”趙精忠兩眼泛起了晶瑩的淚花,嘤咛一聲,捂住臉扭頭咚咚咚地跑出了廚房。
和四沉重地嘆了口氣,有時候他實在無法理解,忠忠粗犷的外表下為何有一顆這麽柔弱嬌嫩的少女心……
可能幹爹早就發現了這一點所以才派他專門貼身伺候,和自己做一對好姐妹的吧。
和四淨了手,一轉身就看見坐在小馬紮上的一人一貓:“……”
那兩相依相偎在一起,活脫脫就是兩嗷嗷待哺的小羔羊。
和四一邊匪夷所思地想着,自己一個東廠提督為什麽會和一個錦衣衛走狗和平共處一室,現在居然還淪落到要給他做飯;一邊忍無可忍地将刀一摔:“過來切菜!”
巴掌長的窄刀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墜星般直劈陸铮鳴面門。
陸铮鳴避也未避,反手快如閃電地将貓往肩上一搭,電光火石間,刀尖抵着他鼻梁,卻未再進分毫。
他兩指夾着刀片,不慌不忙地起身,順手還捎上了馬紮,坐到和四身邊,随手摸起個土豆麻溜地削了起來,還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督主之命,小的何敢不從哪。”
三花貓驚魂未定地趴在他肩頭,雙眼濕漉漉地軟軟叫了聲:“喵……”
和四料想陸铮鳴身手不差,不想随意一試竟是把他試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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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跟着幹爹習武,但天生不是這塊料子,練外功是皮嫩頭不鐵,練內功是氣弱丹田窄,從小氣死的武學教頭能繞京城三圈半。後來他幹爹放棄培養他在武學上的造詣,改培養四大護法了,結果那段時間東廠裏時常傳出四大護法的鬼哭狼嚎,和四為此很不好意思了一段時間。
和四雖然拳腳生疏,但是沒吃過豬肉也看多了豬跑,陸铮鳴剛才亮的那一手不比靈敏見長的李報國差多少。
這麽一看,和四倒是真覺得可以考慮考慮再多添個小弟,前提是查清了陸铮鳴的底細。
他幹爹說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有思想不夠達标,意識不夠到位的人一概不能入東廠,更不能放在身邊。
和四聽了後很費解,他們東廠有什麽思想底線啊???
別家衙門錄人得起碼明面是個好人,而他們東廠呢?
人吏部尚書說了,別的不求,只求東廠做個人就行了……
和四對陸铮鳴的身手啧啧了兩聲,對這人又添了一份好奇,有這好身手,得人緣多差還沒在錦衣衛裏混出頭啊……
時辰不早,趙精忠弄來的食材有限,和四簡單地做了幾個家常菜,油爆豆腐,醋溜魚段,清抄脆瓜,江混生下來的料還給三花炖了個清水魚頭。
廚房的燈火不算明亮,即便趙精忠生怕他家督主切了手指頭,多添了幾根蠟燭,卻也只能照亮竈臺前的一方小小天地。
和四彎腰低頭,舀了一勺汁兒澆在魚段上添湯頭,燭火拉長了他的身影,将腰背的線條勾勒得分外流暢柔和。
他神情專注,對于陸铮鳴的凝視渾然不覺。等到弄好了菜肴,他慵懶地抻了抻脊骨,才發現陸铮鳴坐在角落裏一動不動。陰影遮住了陸铮鳴的眉眼,和四嘀咕了一句:“睡着了,不會吧。”
陸铮鳴低低笑了一聲,笑聲裏混雜了難以捉摸的一縷深意:“督主親自掌勺,這般奇景,怎能錯過。”
和四呵呵笑了兩聲,是啊老子累死累活,白天伺候小皇帝,晚上還得屈尊纡貴伺候你兩位大爺,要不是看你哭着喊着,甚至要出賣色/相抱我大腿,這回功夫你該在郊外亂葬崗裏躺着看星星看月亮,和隔壁的吊死鬼談談心了。
這時候和四完全沒想到的是,自己現在不經意的一句吐槽,在不多久後竟真一語成谶,只不過是他和陸铮鳴兩人并肩躺在亂葬崗裏看星星看月亮……
眼下,他為了趕緊完成破書上的事項,勉為其難地容許這個小錦衣衛和他。
和四本還想誠懇地邀請趙精忠和燕春一同入桌,結果趙精忠被吓得拎起燕春直接飛到了屋頂上,說是他們練武之人過午不食。
放屁!老子之前還好幾次看見你中午吃完飯,還從禦膳房裏偷了兩雞腿,和李報國一人一根躲在樹上吧唧吧唧地啃。
搞得禦膳房裏以為進了老鼠,天天吵着要養貓。
可是大燕皇宮裏自幾百年前就禁貓,沒別的,只因曾經的太/祖他老人家屬老鼠……那時候有位神乎其神的國師說了,禁庭之內絕不能養貓,否則便沖撞了太/祖乃至大燕的氣運。
結果,禦膳房沒法,只好逮了幾只狗,煞費苦心地訓練他們抓耗子。
直到最後禦膳房裏的狗各個都是抓耗子的高手,可是該丢的雞腿依然雷打不動地丢……
……
于是,飯桌上只有他和陸铮鳴,還有只十來歲的老貓。
兩人一貓,吃得沉默又莫名和諧。
和諧到和四越吃,越覺得氣氛很詭異,尤其是和他一起吃飯的這人前不久剛坦坦蕩蕩表明對他美色的觊觎。
這種莫名其妙的一家三口氛圍是怎麽一回事啊……
和四狠狠抖了個激靈,趕緊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頭趕出腦子。
他一定是保心丹吃多了,把腦子吃壞了!
好在吃完飯後,破書沒再使幺蛾子,和四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
神出鬼沒的番子無聲無息地蹿進廚房,收拾殘局。
陸铮鳴眼角餘光無意地瞟了瞟他們,淡淡目光一瞥而去,揣着懷裏吃飽喝足的三花貓,徐徐起身道:“今日多謝督主照拂,時辰不早,不敢再多叨擾督主,下官先告辭了。”
喝茶清喉嚨的和四愣了一愣,沒想到他死皮賴臉賴到現在,居然要告辭了???
兄弟,你不是要死要活,非要上我這條賊船,現在船還沒上你就要跑路了?
你難道已經看穿了我們東廠邪惡殘酷的本質了嗎???
可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你們錦衣衛也沒白到哪裏去嘛。
和四心裏頭犯嘀咕,最多的吧,其實還是有種被人騙吃騙喝打了秋風的惱羞成怒……
他拈着茶蓋兒,輕輕撇了撇沫,沒有看他,幽幽地問:“告辭?”
當着東廠的人面,陸铮鳴抱着貓額首低垂,看上去卑微又恭敬,連說話的聲音都低了幾調:“督主救命之恩,下官定會結草銜環相報。”
東廠的番子一臉冷酷地刷着碗,內心早沸騰開了鍋,嗷嗷嗷,新主子果然有手段,居然不用老督主強取豪奪那一套,心甘情願就讓人家以身相許了!好手段,好手段啊!
和四要是聽見了他們的心聲,可能他們明天就不是去提刀砍人,而是端籮喂豬了。
和四聽不見,和四沉浸在被诳了一頓飯的憤怒之中,雖然憤怒卻不能自降格調。和四心平氣和地輕呷了一口茶,姿态端方,愣是把一間破廚房喝出了茶室的風雅,他看也沒看陸铮鳴,輕描淡寫道:“去吧。”
那姿态,仿佛陸铮鳴只是他靴邊一只渺小的蝼蟻。
以兩人的身份,也的确如此。
一個是高高在上,手握無數人生殺大權的東廠提督;一個是混跡錦衣衛最底層,生死都不由己的小小校尉。
雲泥之別,不過如此。
悄悄圍觀的趙精忠都快被自己腦補出來的虐戀情深給虐哭了,嗚嗚嗚。
陸铮鳴躬着身子,行了個禮,慢慢往外退去。
這一步出了門,很可能就會喪命在東廠人手裏,但他依舊頭也沒回地跨出了門檻。
“等等。”和四突然開口。
陸铮鳴身形一頓,背對着和四,看不見他的表情。
和四淡淡道:“把貓留下。”
娘的,吃了他的飯,還帶走他的貓,好氣哦!
陸铮鳴:“……”
陸铮鳴似是帶着一絲無奈,極輕地嘆了口氣,快速轉過身,将貓雙手奉上。
三花貓頓時叫得撕心裂肺,不論誰靠近都會被撓出滿臉血,死活不願離開陸铮鳴。
和四臉如黑炭,一口老血憋在喉嚨裏,好啊,你個吃裏爬外的東西,吃了老子的魚居然還要跟人跑路。
早知道就把你閹了!
三花貓感受到了殺氣,僵了一僵。
和四沒了趣,意興闌珊道:“罷了,帶它去吧,好生替咱家照應着。”
陸铮鳴低聲謝了恩,拖着微瘸的腿,一步一慢地蹒跚走向院門外。月光将他本就瘦如柴骨的身影照得更為單薄,像個伶仃的孤魂野鬼。
和四只看了一眼,就任他去了。
和東廠有了牽連的人是逃不掉的,真要想走,只有一條路——黃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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