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語重心長

蕭巡已經給大燕皇室的列祖列宗們磕了頭,入宗譜已經既定事實,和四這麽一說表面上看也只是給在場的諸位宗親們心裏添點堵,但有些東西一旦埋了種子,總會有破土發芽的時候。

和四風輕雲淡地成功噎了衆人一把,轉頭就借着“午間休憩”的名頭,把小皇帝從這群豺狼虎豹裏給提溜了出來。

鑒于此前雲親王私邸被東廠連夜造訪,吓得一群妻妾老小到現在還戰戰兢兢的前例,幾位宗親們愣是不敢多廢話半句。他們是蕭家皇族不假,但京城是東廠的地盤,這些人可都是殺人不眨眼,心比鍋底黑的劊子手,什麽下作手段都使得出來,使人防不勝防。

直到和四翩然而去的背影幾近要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光中,蕭巡的視線才不動聲色地掃去一眼,看似蜻蜓點水,實則意味深長。待他收回眼神,回過頭正要去答太後話時,旁邊一人突然輕輕笑了一聲。

蕭巡怔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去。

對上的卻是靖王的雙眼,那雙漂亮的丹鳳眼仿佛飽含深意,但仔細看去卻又只有令人如沐春風般的盈盈笑意。

蕭巡腼腆而羞澀地向他笑了一下,垂下眼睑乖覺地走向了太後身邊……

回到乾清宮的暖閣裏,小皇帝一屁股在暖榻上坐下,小臉快氣成個紅柿子,他咬牙切齒道:“幸好廠臣你來了,要不然朕……”

“微臣即便沒來,陛下也會安然無恙地走出太廟。”和四從來福手中接過剛沏好的茶,雙手奉給小皇帝,“難道陛下以為太後娘娘和諸位宗親們在這外敵當前時會對陛下做出什麽大逆不道之事嗎?”

小皇帝抱着白玉盞,鼓着雙腮不說話,仿佛和手裏的瓷蓋兒有仇似的,使勁瞪着它。

和四老神在在地攏着袖子立在一旁不說話,任由小皇帝和個破蓋子賭氣。

堵了一會氣,小皇帝雙肩倏地垮了下來,可憐兮兮地仰起小臉看向和四:“廠臣,你說朕這個皇帝還能做多久?”

和四原先懶得搭理這個刻意賣慘的小混球,別以為他沒注意到出了太廟這小混蛋兩眼裏蹭蹭冒出的殺氣,那一副恨不得幹脆關了太廟們,把裏面那窩居心不軌的老混賬全就地燒了的表情。

他有點欣慰,又有點莫名的悵惘。

當皇帝的,首當其沖就是要心狠,尤其在這個看似太平,實則已有亂世之象的當今世道。如果這一屆蕭家的子孫再出個先帝和前兩任皇帝一樣玩物喪志的皇帝,即便讀書少如和四者也覺得大燕八成快要完蛋了。

可孩子突然長大了,有點懂事了,和四又覺得是不是太快了,太為難這小子了?

成長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有的是淚,有的是血,還有的是脫胎換骨的劇痛。

這小子從小過得也非太平順遂,人還沒拔個兒就被推到了人人垂涎欲滴的龍椅上,和四覺着他之所以能在這把龍椅上坐到現在,純粹是大燕這些個文臣武将們太沒本事,至于有本事的藩王們又被祖訓壓在十萬八千裏外暫時翻不出幺蛾子。

直到如今,蕭巡這朵浪花冒出來了,和四突然覺得也不是什麽壞事。

給這小子一點警醒,別以為坐上龍椅,手上又有個東廠就能高枕無憂了。

他東廠再是兇惡,也抵不過正規軍的刀槍鐵戟。

和四蹲了下來,平視小皇帝的眼睛:“陛下怕麽?”

小皇帝遲疑了下,點點頭,又猛地搖搖頭,半晌洩氣般地嘆了口氣:“朕也不知道,就是心裏不踏實。”

“不踏實就對了,”和四替他拍拍膝頭莫須有的灰塵,“太傅教過您吧,生于安樂死于憂患。您別以為當了皇帝就萬無一失了,史書上兄弟相殘,同根相煎的例子還少麽?”

小皇帝低下頭,悶聲悶氣地說了句“朕知道”。

“您知道不管用,知道之後得想法子去應對,”和四慢條斯理地對他道,“不過這事兒得從長計議,眼下太後已經讓蕭巡認祖歸宗,暫時不會有什麽大動作了,否則她也會怕招人口舌,惹來非議。至于其他宗親們,反正年一過,這幫快入土的老東西就該從哪來滾哪去了,不用在意。陛下要在意的是……”

“是藩王嗎?”小皇帝突然認真地插話道,“蕭巡是雲王帶來的,朕早就覺得此事和藩王們脫不了幹系。”

何止脫不了幹系,簡直是赤果果的陽謀,但沒有真憑實據前和四不會多說半句廢話,他搖搖頭:“陛下要防着的,是蕭巡。”

“蕭巡?”小皇帝倏地睜大眼,他搓了搓手指頭,小聲道““朕,朕看你和他言談甚歡,還以為他不,不是那種心機頗深之人……”

和四腦殼有點疼,他特別想擰着小皇帝耳朵問:“老子和他相談甚歡到底是為了誰,啊?太後喜歡的孩子,我一個太監難道還能在宮裏對他喊打喊殺麽?沒腦子的小王八蛋。”

小皇帝被和四突然沉默給吓到了,偷偷看了他好幾眼,突然又細聲細氣道:“廠臣,昨夜是陸铮鳴來告知朕北蠻入侵一事,”他飛快地瞟了一眼和四又低下頭,小聲道,“昨夜你們是在一起嗎,廠臣?”

和四正一門心思糾結在如何教訓這個時而聰明時而又蠢到家的小皇帝,冷不丁被他這麽一問,沒回過神:“什麽,和誰在一起?”

小皇帝剛垮下去的臉又鼓了起來,氣鼓鼓地提高音量:“陸铮鳴!”

和四被這三個字炸得一臉懵逼,半天“啊”了一聲,坦坦蕩蕩地承認:“是啊,臣昨夜是與他一起吃的年夜飯。”

小皇帝頓時一臉如喪考批,臉上的震驚和沮喪來回交替,突然“哀嚎”了一聲猛地紮進和四懷裏,摟着他的腰使勁甩頭:“朕不準你和他在一起!朕不準!”

和四:“???”

老子和誰在一起,要你這個小混賬準不準???

和四使勁把他往外扯:“陛下,儀态!注重儀态陛下!不是,您放開我,臣在一起,礙不着陛下是吧?”

小皇帝死摟着他不放:“不!朕也喜歡廠臣,朕過幾年也長大了!陸铮鳴他只是個小錦衣衛,哪有朕這個皇帝好!”

和四震驚了,不敢置信地低下頭:“陛下,您不是說,您覺得我像你娘嗎?”

啥玩意兒,這麽大一孩子還戀母了?宴行生那混賬平時到底教了小皇帝什麽東西啊!

小皇帝:“……”

小皇帝放開了和四被揪得皺巴巴的衣裳,吸吸鼻子苦巴巴地說:“廠臣真的和陸師父在一起了,就有了比朕還重要的人了……那朕……”

和四腦殼都快被這作妖的小子給鬧炸了,他來回平複了兩遍心情,将小皇帝擺正了,鄭重其事地對他道:“雖然陸百戶沒有和我細說昨晚與陛下說得每句話,但臣能猜到他想必一定和陛下說了例如‘不能總依賴臣’這種話,所以陛下今天才會如此,對嗎?”

過了一會,小皇帝才緩慢地點點頭。

和四嘆了口氣:“陸百戶的話雖然有些大不敬,但也有一點道理。臣是陛下手裏的刀,除了陛下松了手,否則臣畢生都會為陛下所用。但是陛下要明白,臣只是一把刀,而不是陛下的主心骨。家事,國事,乃至事關陛下自己的私事,您都要學會自己做決斷。只有這樣,陛下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皇帝。”

小皇帝沉默地聽着他的話,忽然擡起眼定定地看着他,輕聲問:“廠臣,是病了,不是醉酒對嗎?”

和四踯躅了片刻,覺得自己這副死人相的确沒有什麽說服力,便如實點頭:“臣身體确實有些不适,”比方說現在兩個不濟事的眼睛已經快瞎得只能看見人的輪廓,指尖也有些麻痹沒知覺了,但是一看小皇帝瞬間黯淡又緊張的臉色,他馬上又改口,“但無大礙,估計是寒冬受涼,休息兩日便好了。”

小皇帝明顯擺出副不信的樣子,但是還沒多問,暖閣外忽然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來福一臉惶然地沖了進來,噗咚跪倒在地:“陛下!玉蟾宮的慶太妃娘娘怕是,怕是不行了……”

小皇帝愣了一下,困惑道:“慶太妃,就是那個瘋娘娘?”

和四倏地站起來,因為用力過猛,血色稀薄的臉上比外頭的積雪還慘白。

吓得小皇帝也随即跳了起來:“廠臣,你沒事吧?快去叫太醫!”

來福沒反應過來,茫然道:“不是,太醫已經叫過去了,但是說藥石無醫,不頂用了……”

小皇帝看着和四蒼白如紙的臉龐,愈發急得語無倫次:“狗奴才!朕是要你叫太醫過來給廠臣……”

“臣無事,”和四撐着暈眩的腦袋,一把按住小皇帝的肩,那只手雖然顫抖不停但卻依然有力地将小皇帝按回了榻上,和四睜着模糊的眼睛,語氣平靜道,“臣去玉蟾宮看看。”

在蕭巡認祖歸宗的同天,玉蟾宮的慶太妃病重難治,怎麽看都透着一股子詭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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