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遇仙橋頭
宣同二年,秋,夜雨磅礴。
夜雨下燕京安靜得如同一座死城,街頭巷口不論尋常百姓還是酒肆茶館,皆是門戶緊閉,只有大雨澆灌在灰瓦上的刷刷聲。
即便是燕京乃至天下最為最尊貴之地的皇城,亦是黯淡無光,幾盞宮燈在風雨之中有氣無力地搖曳着,宛若荒墳野地裏的幾點森森鬼火。
平日裏最是熱鬧非常的二十四監,如今連個人影都難看見,只偶爾冒出幾聲窸窣低語,像幽魂竊竊交談似的。唯有二十四監裏的大頭,司禮監尚亮着一簇才點起的燭火。燭燈燃燒的是魚脂膏,說是東海魚人的膏脂,萬年不滅,風雨不侵。
魚人誰也未曾見過,但這燭火的确是明亮非常,在狂風暴雨之中也不見搖晃半分。
捧燈是個身着飛魚服,面無表情的內侍,約摸三十左右的年歲。他小心翼翼地拈了琉璃燈罩護住燭火,将那耀眼的光芒籠罩得朦胧了幾分,這才擡頭謹慎地看看外頭的走廊,轉身對身後的人輕聲道:“走吧,小心着點,護好主子。送到地方,會有人接應你們的。”
逆着光的地方,幾人輕聲應了一聲。
那幾人身着普通的短打裝束,乍一看像行走江湖的手藝人,可通身抹不去的煞氣,令人望而生畏。正是燕京裏令人談之色變的東廠番子,其中一人手裏抱着個裹得嚴實的小人,看身量是個十歲不到的,臉被擋得嚴實,似是睡的正香。
抱着孩子的壯漢在臨走前遲疑了一分,停下腳步問道:“那餘掌印,您作何打算?”
餘漣将萬年燈交給了他們其中一人,擡起眼皮看了眼和被捅了個窟窿似的天,搖搖頭道:“你們走吧,我自有打算。趁着今夜雨大,他們應不會逼宮破城,你們快出京去找他吧。”
趙精忠聽到他這麽說,便再沒旁的話,一拉蓑帽,領着幾人一頭紮進了茫茫大雨中。
随着那點餘光漸漸消失在了雨幕之中,餘漣也不再立于廊下張望,他轉身走進了司禮監裏,慢慢地将尚未批紅的奏折收拾整齊堆在案頭。他在太師椅上坐了半晌,算算時辰,差不多趙精忠他們應該快到京門口了,便起身喚了一聲。
原本空無一人的司禮監裏突然疾步走出了一個小太監,呵腰拱手行了一禮:“掌印。”
“都準備好了麽?”餘漣仍是板着那張沒多少表情的臉問。
“都安排妥當了。”小太監低頭答道。
餘漣微微颔首:“走吧,我們去瞧瞧那幫子蠻夷打算什麽時候動手。”
……
與皇城遙遙相對的朱雀門,是整個燕京最為古老牢固的城門,燕京其他三門都曾在戰亂中有過毀損,唯獨朱雀門歷經戰火巋然不動。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灰白的城磚上,戍城的将士密密麻麻地站滿了城頭,而城牆數十裏之外則是通火通明,令人不寒而栗的北蠻大營。
從破北疆,到南下攻京,北蠻用了只一年不到的時間。
大燕的邊防對他們來說,脆弱得如同一張紙。如果只有北蠻的入侵,尚不至于兵臨城下如此之快,恨就恨在外患未除,內憂縱生,裏應外合之下,北蠻自是勢如破竹,直奔燕京而來。
這一幕與當年先帝被俘之日何其相似,燕京裏上了歲數的百姓朝臣有何曾忘記當年蠻夷鐵騎踐踏而來的屈辱和恐懼。
唯一的不同是,這一次交戰雙方僵持得有些持久,似是在等着某個協議的達成。
一輛馬車從泰/安門疾馳而出,直奔在空無一人的朱雀大街上,往朱雀門而去。
京城中除了戍衛皇宮的禁軍,全被調到了城防上,無一人關注到這輛風馳電掣的馬車。
眼見城門近在眼前,一匹駿馬突然從雨幕中斜插而出,直接攔在了馬車面前。
拉車的馬嘶數聲才急急停住,車裏的人未下車,馬上的人也未下馬,就這麽淋着雨兩兩對峙着。
終于,騎在馬上的黑衣長刀的人開口了,他聲中帶笑,輕松自在地問:“這是司禮監的車駕吧?司禮監的公公,這大半夜裏不在宮中待命,侍奉貴人們,這是要去哪裏啊?”
拉車的東方番子不動聲色地摸到腰上的佩刀,卻被車中的人輕咳一聲制止了,車中的人不疾不徐地隔着簾幕回他道:“奉命查勘敵情而已,倒是陸指揮使此時不在蕭巡殿下身邊鞍前馬後地伺候着,到城門作甚?我記得錦衣衛是親軍,這時候該在宮裏戍衛吧?”
陸铮鳴笑了,可他兩眼裏并無笑意,人如出了一寸鞘的刀,已有寒氣外露:“我道是誰,原是餘掌印。餘掌印可是宮裏的大拿,陛下一刻都少不得您,您怎生屈尊纡貴,親自來了?”
餘漣不慌不慢道:“眼看國破家亡即在眼前,我自要親眼替陛下看着這些狼子野心的畜生才是。”
陸铮鳴被罵得眉頭都沒皺,他兩眼緊盯着馬車:“哦?是嗎?我看能勞得餘掌印親自出馬,這車裏想必是不得了的大人物。我奉命而來,勘查京中可疑人物,以防有人私通外敵,請餘掌印海涵,下車一驗?”
“放肆!”拉扯的番子怒喝道。
“罷了,”餘漣沒有起伏的聲音響起。
天邊響起了雷聲,轟轟的讓人浮起很不好的聯想。
餘漣披着蓑衣,搭着番子的手下了馬車。
陸铮鳴用刀鞘挑起簾子仔細看了看馬車,發現車中并無他人之後,臉上既未見喜也未見怒,仿佛早有此料一般,他轉過頭對餘漣淡淡道:“勞煩餘掌印了。
“無妨。”餘漣譏诮地挑起唇角,“誰讓你們錦衣衛現在是蕭王殿下跟前的紅人呢。”
陸铮鳴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餘漣略顯耷拉的眼睛看着他:“咱家倒想知道,陸指揮使想在我車中找到誰呢?”
陸铮鳴臉上笑意褪去幾分:“餘掌印何必明知故問,一年前你們将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藏了起來,如今反倒問我找誰?”
餘漣哼笑了一聲,反問道:“他若不走,難道留在今時今日被你和你的主子拿捏在掌中?我知道你和他曾經的情誼,或許有過或許也是真的,但這點情誼在陸指揮使您的榮華富貴面前就是過眼雲煙吧。”
陸铮鳴臉上僅存的一絲笑意也沒了:“餘掌印看來這次還是不會告訴我他人在何處,你執意如此倒也無妨,前半個時辰這宮裏頭剛走了幾個人是吧,餘掌印你猜我若告知蕭王殿下,他能不能派人追得上呢?”
餘漣一直不起波瀾的臉上終于了異色:“你……”
“我什麽?”陸铮鳴捏着刀鞘上的穗子,淡淡道,“我的主子可不是那個小皇帝,他是死是活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正好,蕭巡缺一個向北蠻示好的重禮,你說小皇帝的頭顱算不算是個有分量的籌碼?”
餘漣深吸一口氣,不怒反笑道:“他當初将陛下托付給你,你也當真對得起他。”
陸铮鳴神色淡漠,不為所動。
餘漣閉上眼,飛快地算了算趙精忠他們的行程,這一把他是賭還是不賭,若賭輸了,他們所作的一切便前功盡棄……
不過須臾,餘漣睜開了眼,平靜地看向陸铮鳴:“如果我告訴你,他已經死了呢。”
陸铮鳴:“……”
……
杏花村是江南八百村中不起眼的一個小小村落,依山傍水。
山是窮山,沒金沒玉;水勉強算道好水,幹淨清澈,就是沒啥魚蝦可供村中居民打打牙祭。
真要挑出個出彩的地方,那就是村頭過河的那道橋,名為遇仙橋。
據說在許久之前,曾經有一村民在此與初初降世的仙人,狹路相逢。
若依着傳說,杏花村本該叫遇仙村,聽上去就是一仙氣飄飄的世外桃源之地。
可惜那村民不大有眼色,見仙人儀容俊美,風姿不凡,竟狗膽包天上去調戲了人家。
仙人一怒,便将此人變作村頭一株老樹。
老樹是杏花樹,今時今日還真就屹立在村口,百年不倒。
至于為何叫杏花村,不叫遇仙村,說是仙人獨愛杏花,便以此命名。
“胡說八道!”有小孩跳出來,叉腰道,“仙人如果真的喜歡杏花,為什麽還将那個凡人變成了杏花樹?”他指着身後的老樹道,“我爺爺說啦!這樹是當年他爺爺的爺爺吃了個杏子,吐了個核,就長出了個樹!才沒有什麽仙人呢!”
“你這小孩怎麽回事!都說了傳說傳說,傳說就是故事懂嗎?”穿着個破褂子,粗布褲的黑臉壯漢不耐煩道,“老子……哥哥我好心給你們講故事,你們怎麽還較真起來了呢?”
小孩哼了一聲,沖着他刮眼眶吐舌頭:“大人還騙人,羞羞羞!四哥哥!老趙又騙人了!”
“幼稚。”小孩中的一人翻了個白眼。
壯漢想罵人,但看到吐槽的人是誰又只好忍氣吞聲地咽下去這口氣。
他啧了一聲,頭疼地搔搔頭,忽然左右一看,大驚失色道:“你們四哥哥呢!剛剛不還在這的嗎?!”
剛剛翻白眼的小孩也倏地變了臉色。
……
不遠處的橋頭,有一人披頭散發趴在橋欄上,一副即将要跳河自盡的模樣。
趙精忠遠遠瞧見了,目眦欲裂,一步沖了過去:“督……四爺您別想不開啊!今晚我就給你到山裏抓年輕貌美的小妖精!”
趴欄的人:“……”
剛踏上橋頭的陸铮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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