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陰差陽錯

不等趙精忠飛撲而上,橋頭戴着草帽的陌生人已一個箭步飛身上前,長刀一勾,挑住挂在橋欄上那人的腰帶,手腕一抖,不費吹灰之力,将人給拖了下來。

那人一臉茫然,踉踉跄跄地倒退了數步,撞在了身後人胸膛上。

他“啊”地一聲叫了出來,把身後人和趙精忠同時吓了一跳。

趙精忠火燒火燎沖過來,來不及道謝,趕緊一把扶住披頭散發那位,聲淚俱下道:“爺啊爺,好端端的您怎又要尋短見了?之前不是告訴了您,老黃家的嬸子是騙你的,河裏沒鲛人更沒鯉魚精!您就是栽裏頭八百十回,都栽不出個媳婦兒來。才得下床沒兩天,您可省省勁兒吧!”

披頭散發的白衣男子:“……”

戴草帽的陌生男子:“……”

白衣男子又一驚一乍地“啊”了一聲,不明所以地看向趙精忠:“這,我也沒想跳河啊。”他慢吞吞道,“我就是想聽聽河裏有沒有魚,”他長長嘆了口氣,悵然若失道,“咱家好久沒吃魚了,也沒有肉,唉……小昕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沒點油水怎麽長個兒呢?”

他聲音輕輕柔柔,語氣平平淡淡,沒帶半點指責的意思,但恁是讓趙精忠生生聽出一種“都怪你們不争氣,掙不了錢,養不了家,連口肉都沒得吃的”哀怨來。

無端背鍋的蕭昕一臉懵逼地站在那裏,開口也不是,辯解也不是。

趙精忠弱弱地開口:“不是,爺,咱不是今兒中午才吃的野豬肉嗎?昨兒剛從山……”

“我想吃魚,”白衣男子輕輕柔柔地打斷他,重複道,“魚。”

趙精忠:“……”

趙精忠頭如鬥大,自從他家四爺九死一生,纏綿病榻多時後終于醒了過來,這一醒過來其他變數不說,人變得格外執拗,不分青紅皂白,但憑他陰晴喜怒,說一不二。得虧是現在虎落平陽,沒給他執掌東廠,要不然這東廠大獄裏得塞進去多少冤魂哪。

“阿臻,”一直托着他腰身的男子終于開口了,草帽掀開半截,露出張風霜也不掩俊朗的面容,“你這是怎麽了?”

趙精忠一聽這聲音,心裏突地一跳。

“啊?”白衣男子迷茫地回過頭看去,兩人視線交織了片刻,四爺滿是無辜地問道,“大俠,您誰?”

陸铮鳴想過許多次兩人重逢時的場景,但萬萬想不到和臻一見面就送了他這麽一份大禮,險些把他噎得一口氣沒提上來。

……

杏花村是個淳樸偏僻的小山村,雖說一年裏也可能碰不上個生面孔,但對陸铮鳴的到來大多數人也就遠遠地瞅上一眼,看是“四爺”家的客人也就沒多張望了。

傍晚時分,村裏各家都升起了炊煙,“四爺”家也不例外。

趙精忠提着兩條從山裏溪頭逮着的小活魚進了廚房,還順手把試圖看熱鬧的“小昕”給提了進去。

小昕在他鐵掌下掙紮得就像那兩尾即将下鍋的可憐鲫魚,一邊掙紮,一邊叫嚷:“大膽!放肆!快把朕……我放下來!那姓陸的是蕭巡的人,他突然找過來,一定不懷好意!你居然還讓掌……阿四和他獨處一室!”

“行了吧,您可別鬧騰了。”趙精忠頭有兩個大的将他按在了破馬紮上,“人家都是錦衣衛指揮使了,真要對我們開刀,別說咱們這一村子的人早沒聲沒息地沒了。至于四爺嘛,”趙精忠一掌拍得砧板上的魚跳了起來,滿不在乎道,“人都忘得幹幹淨淨了,還能掀起半片浪來?”

少年一時語塞,蹲坐在馬紮上半晌,揪着自己毛了邊的袖子悶悶不樂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忘了好,還是不忘了好。”

趙精忠剁魚頭的刀聲格外沉重,可不是嘛,曾經風光無限,威風凜凜的東廠提督,如今淪落到了這般地步,別說本人了,他們這些當馬仔的一想起往日的峥嵘歲月都忍不住要抹一把辛酸淚。

……

“四爺”家算村裏的大戶了,瓦房幾間,還有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正中間是客堂,連着廚房,平時一家子吃飯聊天打屁都在這裏。

客堂裏有一張八仙桌,有一方桌腳原先斷了,後來被四爺他用不知道從哪找來的破書給墊了起來,勉強算得上穩當。

眼下這八仙桌上對坐兩人,一人面無表情,一人從容不迫,面無表情的盯着從容不迫的,從容不迫地則低頭數着八仙桌上的年輪圈。

氣氛一時有些緊張,又有些凝固。

終于,陸铮鳴松了松緊皺的眉頭,無奈道:“阿臻,你別戲弄我了。”

數年輪的充耳不聞。

陸铮鳴不動聲色地靠近了過去,試圖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我猜你應是生我的氣了,這其中……有許多的緣由在裏頭,原先在京城裏那樣眼多口雜的地方,不方便開口。如今遠離京城,我定一字不落地與你說個明白。”

他說得情真意切,的确也為此丢下一切,費盡周折撬開了餘漣堪比鐵轱辘似的嘴,才找到人。

這麽一長串的話,一直盯着桌面的人終于有所回應地緩慢擡起了頭。

臉還是那張風華絕代的臉,只是眉目裏少了許多暗藏的籌謀與憂慮,多了一份不谙世事的天真,尤其是那雙眼睛。

清澈透亮,仿佛沒有藏一絲心事。

這一對望,陸铮鳴原本尚存一絲希冀的心突然猛地一墜,落了不知多久,直接掉進了一汪寒潭裏。

和四的眼睛裏依舊那麽清清亮亮,只是蒙了一層不知所謂的茫然:“你在與我說話?”

陸铮鳴如鲠在喉,半天擠出一個字:“是。”

和四直直地看着他,半晌眼裏多了一絲惋惜,看陸铮鳴像看一個傻子,他低頭斟酌醞釀了下言辭,又擡起頭,此時他的神情宛如一個慈祥的長輩看着一個不懂事鬧騰的小子:,慢慢騰騰地說道:“年輕人,你看這世間人來人往,人聚人散自是尋常,有道是人間自是有情癡,此事無關風與月。”

陸铮鳴聽着前半段還覺着他大約是在和自己置氣才裝作不認識他,心頭剛一喜,就聽見和四話頭一轉:

“你看你心上人丢了,也不能大街上随便扯一個就阿臻阿賈的叫着,若是給那位姑娘知曉該多傷心啊。何況,你我都是男子,堂堂男兒,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和四說得振振有詞,全然不顧旁邊聽他唠叨的那人已經臉色鐵青,煞氣逼人。

正巧端着魚湯進來的小昕逮住了他最後一句,煞是不屑地哼笑了一聲:“男男授受不清,也不知道昨天是誰,半夜發瘋,非得起來去山裏找貌美如花的男妖精。不找着,就不讓人睡覺!”

“……”和四啞口無言,立即變臉比翻書還快,語氣淡漠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插嘴。”他瞅了一眼魚湯,又唠唠叨叨念了起來,“趙大個放醋了嗎?沒放醋的魚湯我可不喝,那味兒,太腥了。”

少年哼哼唧唧地嘟囔:“嘴上說着忘了這,忘了那,但矯情起來的毛病一絲沒落。”

和四裝作什麽也沒聽見,繼續矯情地用勺子舀了一勺湯,品了品,覺着味道還行,方滿意地舀了一碗。

直到他一碗熱湯下了肚,一擡頭,匪夷所思地看着盯着自己的陸铮鳴:“這位大俠,我們家吃晚飯了,你怎麽還不走?”

陸铮鳴心頭嘴裏苦得發澀,這大約是他一生之中,最為無力與不知所措的時刻。

最終趙精忠以“我的一個道上朋友”的理由留下陸铮鳴,一同吃吃了晚飯。

和四雖然不高興有人分享他的魚湯,但鑒于蕭昕這死孩子之前嘀咕了他“矯情”的緣故,他不得已故作大度地默許了陸铮鳴的存在。

吃完晚飯,和四便拎着他家“小昕”出去遛彎了,出門前他看了一眼坐在八仙桌上紋絲未動的那個飯碗,忍不住咳了一聲。

滿是風塵的男人看了過來。

和四觸及到他深邃眼眸的那一剎,原先都已到了嘴邊的揶揄和念叨統統化為一陣煙,飄沒了。

和四揣着一肚子沒鬧明白的情緒走了。

目送一大一小出了門,趙精忠一口氣才松了下來,轉過頭一對上陸铮鳴瞬間銳利的眼睛,才松開的神經嗖得又繃緊了。

陸铮鳴淡淡開口:“說吧,他的病是怎麽好的,又為什麽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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