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涅槃重生

趙精忠是個口拙之人,他咂摸着喝了兩碗粗茶,才勉強理清思路,與陸铮鳴慢慢道來。

許久之前,和四離京之時已然燈枯友盡,病入膏肓。五感盡失,高燒不退,日日夜夜吊着那一口随時會斷的氣,苦苦煎熬着。

趙精忠眼看着自家督主燒得全身通紅,形銷骨立,八尺的漢子硬是哭得泣不成聲。

“實不相瞞,那時候我手裏的刀好幾次已經對準了督主的眉間。”趙精忠又給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了一口仿佛才有力氣繼續往下說,他比劃了一下,“咱們幹刑獄的都曉得,從額頭這裏一刀紮進去,死得最快最沒知覺,這一刀下去人也就徹底解脫了。”趙精忠的手微微地顫抖,“這是大逆不道的事,可那時候我真沒法看着他熬下去了,太苦了。”他喉頭微微滾動了一下,聲音發澀,“可一來他是我主子,我實在下不去手;二來……”

陸铮鳴捏着破碗的手指一使勁,碗邊“咔嚓”碎了一角:“你說。”

“二來,”趙精忠嘆了一口漫長的氣,黝黑的雙掌使勁搓了一下臉,“我看出來,他甘心啊。如果不是不甘心,怎麽會一直咬着那股勁不松口呢?我是個賣血賣命的粗人,不懂朝堂裏的明争暗鬥,也不懂你和督……”他尴尬地咳了一聲:“但我看得出來,督主他雖然嘴上經常不着調,但卻是個認定了一件事就會一頭走到黑的人。不是這股勁,他也撐不了那麽久的時間。”

陸铮鳴緩緩松開手,掉下的碎陶片上沾着斑斑點點的血,他漫不經心地搓着虎口處的血珠子:“廢話說到現在,你還沒告訴我,他究竟為什麽忘了我。”

趙精忠:“……”

是了,這位爺也是個不按常理出牌,讓人摸不透的人。

“這個嘛,”趙精忠撓撓頭,原先苦大仇深的氛圍瞬間随着他這一動作煙消雲散,“我們離開京城後,因為督主病情垂危,也不敢走遠。就近找了個窮鄉僻壤的地方龜縮了起來,那時候京外因為流傳北蠻即将打下來的消息亂糟糟的,倒也方便我們隐匿行蹤。可沒想到,沒過兩天國師就找上門了。”

“國師?那個神棍?”陸铮鳴略一挑眉,随即又仿佛明白什麽地恢複了平靜,“他一個人前來?”

“啊,是的。”趙精忠在聽到“神棍”兩個字的時候,不知為何一哆嗦,舌頭都打結了,“不是,他帶了個小道童。那時候我們明裏暗裏請來的大夫都說督主熬不過那一夜了,國師一來看了一眼就說,就說……”

陸铮鳴面無表情,雖然他和那個老神棍打交道的次數不多,但以區區幾面的經歷可以才猜想到他說不出好話。

果然趙精忠結結巴巴道:“國師來了,看了一眼督主就說,行了準備棺材吧。”

陸铮鳴一點意外都沒有:“你們……不會真的準備了棺材吧?”

趙精忠面露苦色:“是啊,沒法啊!我們原先也以為他老人家開玩笑呢,結果愣了片刻他發火了,說我們這群蠢東西站着做什麽,難道要他親自去砍了木頭來鑿棺材?”他想起那時候荒唐的一幕幕,至今還有些頭皮發麻,“我們就按照他老人家的吩咐,大半夜去棺材鋪裏拖了口棺木回來了。國師讓把棺材放在督主屋裏,之後便把我們都哄出來了,他身邊的道童守着門不讓我們進。”

那個老神棍作出什麽奇怪之事,陸铮鳴都不感到驚訝,但在聽到這裏時他忍不住問了一句:“他沒說什麽別的?”

趙精忠仔細想了想:“出屋前聽他老人家低聲念了句,燒到頭了,也該走了。”

陸铮鳴愣了一下,繼續聽趙精忠說着這又臭又長,他不忍可又逼着自己聽下去的那一段經歷。

趙精忠說到這時臉上露出了茫然之色:“說來不應該卻也奇怪,可能大夥連日裏照看着督主耗盡了精神,居然都睡着了。等醒來已是天光大亮,我們沖進了屋子,督主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高燒退了,臉色雖然蒼白但不像前一夜生氣全無的模樣。屋子裏的棺材敞開着,國、國師他老人家……”

趙精忠瑟縮了一下,聲音不由地也放低了:“國師他老人家躺在裏頭,已經沒氣了。”

陸铮鳴的瞳孔一瞬間愕然放大。

“國師身邊的小道童守在棺材邊,讓我們把棺材擡到個沒人地,就讓我們不要回頭地離開。我稀裏糊塗地擡過去,實在沒忍住回了頭,就見着那道童抽出個火折子,把自己連同棺材一起燒了……”

趙精忠面露茫然:“我當時就沖了過去,可那火勢太旺,瞬間燒沒了人影。等火滅了,我們搜尋的時候,只找到了一堆燒焦了的木頭,還有一攤紙灰?”

事情說到這裏,已經脫離了正常人的人質,蒙上神乎其神的色彩。

可大燕這位國師本身就是一個近乎傳說的人物,他來路不明,去時也如傳說般令人費解。

老神棍的驟然離世令陸铮鳴愣住了,過了一會他喃喃道:“以命易命嗎這是?”

這一段最曲折的過程講述完了,趙精忠幹巴巴道:“督主的病情穩定下來後我們就按照原定的計劃迅速撤離了京畿附近,來到了這裏休養生息。到如今,”攤攤手,“督主雖說人好了,可以前的事兒也全忘了。”

和四失憶,趙精忠是心痛又可惜,可是看陸铮鳴吃癟他作為錦衣衛的對頭卻是幸災樂禍的。

畢竟這貨甜言蜜語哄着他們家督主,幫着他從個小校尉做到百戶一路向上,結果回頭東廠落了難,他倒是平步青雲,直接成了錦衣衛指揮使。

太白眼狼了是不是?

要不是看在他千裏迢迢尋來的份上,趙精忠都想過等風頭過去一點,召上兄弟們把這厮神不知鬼不覺地給做了。

……

前因後果差不多說明白了,趙精忠喝了最後一口水,打算收拾桌子去洗碗了。

陸铮鳴回過神來瞅了一眼天色,皺起眉:“怎麽遛彎還沒回來?”

趙精忠頭也不擡,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大約是又被哪個說親的嬸子給絆住了吧?”

陸铮鳴:“……”

杏花村裏未出閣的姑娘們都對和家的這位青年郎有點不可言說的思緒。

雖說搬來不久的年輕人是個村裏人盡皆知的傻子,但勝在樣貌俊秀,家底似乎也不薄,畢竟一來就蓋了幾間瓦房,頓頓有魚有肉。雖說自個兒人傻不得幹活,但家裏還有個身強體壯的哥哥,下頭還有個眼看就長成的弟弟,倘若嫁過去吃穿總是愁。況且又無高堂在上,還不用侍奉公婆,以後家裏便是自己說的算。

怎麽想,都是一樁不錯的姻緣。

于是,和四每次遛彎都會被各家嬸子以不同的理由留下來念叨兩句。

這傻子對人尤其是對村中婦孺脾性極好,不論老少美醜,皆是風度翩翩,極好說話。

可難就難在,你倘若正兒八經給他拖來個姑娘看看,他便擰起眉頭,一副挑白菜撿蘿蔔的挑剔樣子将人上下一打量,接着長長嘆口氣:“這還沒我生的好看呢。”

“……”

但凡有點氣性的姑娘家,都被他這一句給氣/羞得無地自容,甩手而去了。

可傻子畢竟是傻子,總有人不和他比較的。

黃家嬸子的大侄女前些日子從隔壁村翻山過來小住了,這不晚飯一過,黃嬸子就熱情滿面地将人攔了下來,唾沫星子說得滿天飛,恨不得當場就将自家的大侄女讓和四給牽回去。

村裏頭不比外頭的城鎮,有三禮六聘的講究,經常兩只雞一只鴨算作定親,回頭找個好日子就過門了。

陸铮鳴從趙精忠那得了風聲,燈籠也不挑一個,黑着臉便殺到村中來“捉/奸”。

結果人沒逮着,只遇到正在安慰自家大侄女的黃嬸子,黃嬸子“呸”了叩唾沫,臉紅脖子粗地罵道:“就這一傻子,還鳳凰轉世呢?他是鳳凰轉世,老娘還是京城皇宮裏的皇後娘……哎喲!”

馬紮斷了兩腳,直接把黃嬸子給摔了個四腳朝天。

陸铮鳴風輕雲淡地轉了個彎,尋思着這黑燈瞎火人又往哪裏去。

他突然頓住腳步,有個十分不妙的想法浮現了出來,這個傻太監不會真就荒山野林裏找什麽男妖精,讓他頭上抹點綠吧?

想找和四,其實不是件難事。

這貨雖然傻了,但是潔癖,矯情,挑剔的壞德行一樣沒改。人家傻得邋遢,他傻得精致還嬌貴。

眼見着天還沒放涼,矯情前任東廠提督,瞅着天黑就溜到山後的野泉裏洗澡。

洗澡便算了,他還整得和人家大姑娘似的,讓堂堂大燕……前任皇帝給他放哨,防着那些個觊觎他美色的村姑們趁其不備,玷污他的清白身子。

兩個前任的主仆,淪落到這個地步,也是夠讓人唏噓的了……

更讓堂堂大燕……前任皇帝氣憤的是,一個背信棄主的逆賊居然膽敢堂而皇之地捂住他的嘴,讓他滾到一邊去。

蕭昕激動地漲紅了臉,對着陸铮鳴一頓拳打腳踢,兩眼瞪得和火燒似的,被捂住的嘴巴使勁發出“嗚嗚”的聲音。

費了好一番周折尋來的陸铮鳴不費吹灰之力就制住了這個弱雞仔兒,同時無聲地用匕首在他□□比劃了一下,威脅滿滿。

堂堂大燕前任皇帝一個寒顫,不得不憋屈地滾到了一邊。

陸铮鳴原以為自己口幹舌燥地會見着自己心上人曼妙的身姿,結果剛瞅見一道清瘦的身影,他的視線卻被一副震人心魄的色彩全然吸引住了……

那是一只燃燒得如火如荼的鳳凰,此刻正栩栩如生地在和臻的肩胛,脊背上,振翅欲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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