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鳳凰圖騰
和四沐浴沐得是慢條斯理,不慌不忙,荒山野嶺的一個野塘愣是給他泡出了香湯暖泉的雍容華貴。
陸铮鳴死死盯着那只鳳凰,心裏頭翻起驚天駭浪。他想起過往的許多畫面,無數次不經意的驚鴻一瞥,卻因着各種緣由沒有深入去細想。
他知道和四肩胛處是有紋路的,可原先色賊黯淡灰敗,此時此刻卻仿若潑上了彩墨,一筆一劃,豔麗得觸目驚心。
陸铮鳴的滿腔遐思,在見到這只鳳凰時猶如被誰潑了一盆冷水,給澆滅得徹徹底底,徒留一縷驚悸。
他無由地想起了燕國的鄰國,也是敵國——晉國。
他們的皇室圖騰便是鳳凰,陸铮鳴在晉國時曾遠遠在太廟外瞥見過,不知是不是時間隔得太久,他竟然覺得與和四肩背上的這只一模一樣。
剎那間,諸多念頭走馬燈似的在陸铮鳴心頭跑過,兵荒馬亂的,車轍遍野,滿心雜念尋不到一絲出路。
山裏頭到了傍晚,便有些靜得滲人,夜行的走獸們還沒出來,草叢裏只有蟲蛇擦過葉子的窸窣聲,池塘裏嘩啦啦的水聲。
陸铮鳴蹲得額頭冒了細汗,和四還在那慢騰騰地搓着自己慘白如紙的細胳膊,也不知道他這天天沐浴更衣的金貴身子有什麽好揉搓的。
和四搓揉了片刻,忽然手一頓,轉過頭來看向昏蒙蒙的岸上,喊了一聲:“兒子?
陸铮鳴:“……”
和四覺着不對,他終于想起來這山裏頭的“妖精”不僅會貪圖他的男色,也可能看上他“兒子”的一身好肉。
那小子雖說跟着趙精忠到處野,可一身細皮嫩肉倒是實打實的,就算不被吃人的精怪叼走,萬一給頭猛獸銜走了也是麻煩。
他要是被吃了,以後誰陪他聊天打屁啊?
和四沒等到回聲,覺着不對,淌着水慢慢地朝着岸邊靠過來。
大病一場後,他的眼睛還沒完全恢複,太陽落了山瞧什麽都是灰蒙蒙的,不甚清晰。
比方說,他現在瞧着岸邊的确杵着個一動不動的身影,可偏偏瞧不見他模樣。
但眼睛再瞎,和四還是能分辨出這人與他家小子的身量差得極多。
若說蕭昕是個瘦雞仔,這人就是只虎豹,身段結實,腰腿有力,一看就能打十個他和他家小子,至于趙精忠麽?估摸着也有點懸。
和四腦子裏哐當一聲響,這男妖精還真給他遇上了?
咋整啊,兒子不見了,自己還得被劫色?
和四不着寸縷地站在水塘裏,仰起頭,睜着他和瞎子差不多的眼睛,淡定自若地問了句:“閣下找誰?”
陸铮鳴的千頭萬緒,愣是被他一句話給塞在了嗓子眼,差點沒将他給噎死。
和四這人,不論傻還是不傻,總有辦法随時随地讓人啞口無言。
陸铮鳴即便早已習慣他家四兒這德行,此時此刻也耐不住牙癢癢的。
和四裝得和二五八萬,穩得一批,剛想問問對方打算怎麽個劫色法,就見着那“男妖精”噗通一聲跳下了水。
掀起的浪花撲進了他那對不靈光的眼招子,人還沒叫出聲,小腿一緊,自個兒也撲騰地滑進了水裏。
碧青色的水漫過了頭頂,燈籠的光映在水漫上,層層漾開,仿若沒盡頭的火海。
一瞬間,數不清的人影、聲音蜂擁沖入和四的腦海裏,幾乎要将他的頭顱給擠到裂開!
他疼得想要敲開自己的腦袋,可手還沒碰到頭就被人一把攥住!
炙熱的溫度覆蓋住了他的嘴唇,急促地渡進了一口氣。
和四艱難地睜開眼,水沖進了眼睛,幾乎看不清對面的人。
他聽見那人說了句“沒良心的狗太監”,還沒來得及憤怒,和四就被猛地托出了水面。
那些個紛雜的亂象也在同一時刻,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等到和四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時,腦海中幾乎空白一片,只餘下淡淡的愁悶與恐懼。
他甩了甩昏沉沉的腦袋,聽見抓着他的男人發出一聲嗤笑,嘲諷意味很濃。
和四的臉色剎那難看得緊,他想起男人那一句“狗太監”,巴掌刷地甩了過去,憤憤不平道:“你見過這麽雄風凜凜的狗太監?!”
不知道是這清脆的一巴掌,還是他厚顏無恥地一句話,男人半天沒吭聲。
和四打完人,清醒了不少,這才發現偷窺他沐浴的“男妖精”正是傍晚時分來村子裏的那個生人。
他頓時心虛了起來,這一心虛眼睛亂飄,結果一不小心飄到了下邊,雖說隔着衣裳,但對比鮮明,人登時就傻了。
幹他娘的,他為什麽辣麽大!
陸铮鳴的眼力見比到夜瞎的和四精敏多了,目光随着他的實現往下一掃,登時明白和臻那滿面的憤懑從何而來。
要不是心緒太亂,他差點沒笑出聲,一個天閹……
等等,天閹?
陸铮鳴眉頭一蹙,不動聲色地仔細往下掃了兩眼。
喲呵,看來老神棍的以命換命,不僅救了他家四兒的命,連那處都枯木逢春了。
一時間,兩人懷着各自的心思,誰都沒說話。
最後,夜風吹的和四受不住涼,打了個噴嚏,他揉揉鼻尖,覺得大晚上的兩個男人在這野池子裏幹泡着實在是一件無趣又有傷風化的事,他文绉绉地發問:“閣下,打算和我在這野池子裏泡多久?”
陸铮鳴恍然着驚醒過來,複雜的目光從和四的臉龐落在他肩胛處,情不自禁地擡手輕輕撫過那只栩栩如生的鳳凰:“這是從哪來的?”
和四茫然地“啊”了一聲,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厚顏無恥道:“天生麗質。”
陸铮鳴:“……”
雖說人傻了,但這不要臉倒是一如既往。
和四現在半瘋半傻,雖然摸不清幾分真假,但看這情形從他嘴裏掏出真話是不可能的。
陸铮鳴一把将人從塘子裏撈起來,撈的時候暗中掂掂分量,比在燕京裏病入膏肓時重了一些,但終究傷了根底,以後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養回來。
他想起第一次與和臻見面時的場景,驚鴻一瞥,自此難忘。
那時候的和臻雖然只是宮中的一個內侍,卻意氣風發,讓人見之難忘。
陸铮鳴捏了捏和四細細瘦瘦的胳膊,盤算着該如何将他養回原先風華正茂的廠公大人。
和四一點都沒有暴露在別人面前的自覺,淡淡定定地攀着陸铮鳴的胳膊爬上岸,又淡淡定定地彎腰在岸邊摸他的衣裳,直到屁股被人給捏了捏……
他回頭。
陸铮鳴無辜地看他,誠懇道:“我看你瘦了沒。”
和四冷笑一聲,一撅蹄子,冷不防地将人給踹進塘子裏去了。
陸铮鳴:“……”
……
打找着了和四,陸铮鳴便在杏花村住下了,外界的一切:東廠、錦衣衛、燕京都好像和他半點關聯都沒有。
先不提和四,第一個覺着不妥的便是趙精忠。
你說這姓陸的小子好不容易爬到了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東廠勢衰,錦衣衛一家獨大,陸铮鳴現在正是朝中炙手可熱的權貴之人,怎麽放着大好前途不要,跑這荒山野嶺裏和他家督主過家家呢?
說過家家是一點都不摻假。
每天一睜眼,陸铮鳴提着斧頭便去後山劈柴磨豆。
之所以去後山劈柴,那是因為一家之主和四還在被窩裏沒睜眼,劈柴聲會影響到他老人家的美夢。
劈了柴,磨了豆子,陸铮鳴自覺地便去廚房裏頭燒大竈,準備和四的早膳。
對,沒錯,只有和四一人的早膳,他才沒耐心伺候趙精忠和那個小王八犢子呢。
一開始小王八犢子怨氣沖天鬧過,但是和四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人家是客人,怎能有如此諸多要求,太無禮了。”
大燕前任皇帝被他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背過身咬牙切齒地對趙精忠道:“你确定廠臣他真的傻了???這人傻了,心眼都偏到門外去了,沒傻還得了?”
趙精忠也懷疑過他家主是不是沒傻,而是拿他們當猴耍,可轉念一想,督主要是沒傻他老人家能容忍蕭巡那小子鸠占鵲巢和錦衣衛耀武耀威,欺壓到東廠頭上嗎?
和四雖說是佞臣,但輕重公私卻是分明的。
至于陸铮鳴,和四傻不傻好像都與他無甚關系,天天跟在和四身邊端茶倒水,忙前忙後,和伺候坐月子的媳婦似的。
和四一開始享受的心安理得,絲毫不在意趙精忠快眨抽筋的眼皮子,把陸铮鳴使喚得得心應手。
今兒要喝甲魚湯,明兒要吃河裏蝦,轉過頭來還嫌陸铮鳴磨的豆漿太糙了,磨牙。
不想這個遠道而來的陌生男人脾氣好得超乎想象,對和四有求必應,毫無怨言。
和四沒事的時候除了翻開一些不正經的戲文,就是逗弄村子裏的大小姑娘,偶爾會坐在橋頭望着遠方發呆,一呆就是一天。
陸铮鳴原先以為他望的是燕京的方向,後來才發現他看的是燕京相對的地方。
而那個方向,千萬裏之外便是對大燕虎視眈眈的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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