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相遇

夏日的清早,姒昊如往常将羊趕出羊圈,趕去牧場吃草。大黑奔跑在羊群兩側,一有脫隊的羊,便就被它攆回隊去。

大黑還是條狗仔,未完全長大,但是已能想見它日後的樣貌。它四肢強勁,黑黑的背毛油光亮麗,威風凜凜,待它長大成熟,必是不同凡狗,也許會在角山下稱霸一方呢。

在大黑成長的過程裏,它的打架鬥毆對象,從斑貓、野狗到山羊、豺狼,甚至還吠跑過野豬。

姒昊坐在野麻坡上,看着坡下悠然的羊群,它們有着充足的食物,怎麽吃也吃不完。對姒昊而言,放牧是很簡單的事情,尤其在有大黑幫忙看顧的情況下,羊群再不曾走失,姒昊只需留心是否有野獸靠近。

角山下水草豐盛,這裏是任方的牧場,牛馬羊皆有放牧,一些饞嘴的豺狼也被吸引過來。當然牧人,對這些吃羊傷人的禍害,都是見一頭打殺一頭。

姒昊放牧的位置在牧場正中,倒像是有了屏障,能晃悠來他牧場的豺狼不多。

起身四周巡視,沒發現有野獸的身影,姒昊從野麻坡一側登上更高一層的山丘——落羽丘,他在落羽丘上有一個簡陋的家。

自從發現落羽丘,姒昊便将家安置在上頭,就在那座高大的土臺上。

落雨丘的地勢特別,它就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崗,拔地而起,它三面如同被刀削一般陡直,只有一面有條能通行的山道。

只要把這條道用木欄閘住,任你是豺狼虎豹也上不去。得虧找一頭黑羊,因而發現了這樣一處天然的寶地。

自從将家安置在落雨丘上,姒昊花費數日時間,摸清落雨丘上的情況。有水源——一個天然的小湖,有樹木,有鳥獸,而且樹林中沒有大型的動物栖息。

姒昊登上土階,走進他的“家”——一棟即将完工的小房子。

這是一棟半地穴式的房子,屋頂的草已鋪上,木骨和蘆葦束構造的牆面,也已經用泥土抹好,現下只差一扇門。

家門口有一大堆割來的蘆葦,壓在下面的還泛着青意,上頭的早被太陽曬得枯黃。姒昊坐在蘆葦堆旁,拿草繩紮蘆葦,将蘆葦綁成蘆葦束。

這些蘆葦束的用途,是綁在一個長方型的木骨架上,用它制作成門,擋風遮雨。

姒昊專心致志地勞作,偶爾站起身,眺望落羽丘下的羊群。羊兒安然吃草,大黑的身影守候在一旁,一切都很平靜,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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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忙碌至午時,姒昊發覺烏雲密布,看着将要下雨。他放下手裏的活,拿上一頂草編帽子,走下落羽丘,朝羊群前去。

羊不能吃沾水的草,會吃壞肚子,而且淋了雨也容易生病。姒昊決定将羊群趕回羊圈,羊圈有遮雨的草棚子,可供羊群栖息。

姒昊抽出腰間的牧羊鞭,攆趕羊群。姒昊在羊群後頭鞭策,大黑在羊群裏奔跑,人犬配合,羊群慢悠悠行進,朝建在野麻坡的羊圈走去。

終于把最後一頭羊趕進羊圈,姒昊關上木欄,擡頭看天。先是豆大的雨滴灑落,緊接着雨水嘩啦啦響,大雨傾盆。

姒昊壓低草帽,返回落羽丘,他走上狹長的山道上,站在木閘口,眺望遠處的原野。蕭蕭風雨聲下,原野上沒有野馬群奔跑的身影。姒昊上次看過一回,曾想捕捉一只呢。

雖然沒有看到野馬群,但是姒昊看到了一支小隊。

約莫四五個人,推着一輛木車,他們的衣着打扮不同于當地牧人,似乎是外來販貨的人。他們離姒昊所在的位置有段距離,小小的身影在雨中艱難行進。

角山下較少有外人途徑,卻不知道他們是如何通過了牧正允許,踏入這任君的牧場。

夏日炎熱,行走于曠野,無遮無攔。先是受日光荼毒,後又遇滂沱大雨,一路泥濘,真是狼狽不堪。虞蘇默默忍受,邁着沉重腳步,跟随隊伍前進,每當前面的木車輪子陷入泥坑中,他都會過去幫忙推車。此時,他精疲力竭,腳步有些虛晃。

“到前面林子避雨。”邰東走在最前面,指着一處林叢。奴仆們聽到主人命令,紛紛來了力氣,将車用力推進林子。

衆人在樹林避雨,他們用折下的樹葉墊着地面,坐在上頭,看雨水在樹木外形成雨幕。邰東疲乏,仰靠樹杆,閉目養神。路上遇到風雨,是常有的事,着急也沒用。

虞蘇聽着嘩啦啦的雨聲,看着雨打在蓋陶器的竹席上,打在低處的小澗上。他渾身黏糊,潮濕的長發滴着水,他憂愁想着,雨不知曉幾時能停。

大雨從午時下至午後,才變成毛毛細雨。樹下避雨的人們,開始行動,起身活動。

“找處高地,搭棚子湊合一晚。”邰東對奴仆們下令,他打算在這裏過夜。以他經驗,要經過角山營地,進入侖城,只能在明日。他不會冒險,在夜晚帶着衆人橫穿荒野。若是遇着野獸襲擊,容易出事。

“姊夫,這附近還有人家嗎?”虞蘇想法很簡單,要是有人家,去借宿好過夜晚露宿。

“都是窮牧人,房子小得跟我們豬圈似的,哪裏住得下我們這麽多人。”邰東笑語。任君的牧人,除去牧正,大多是奴籍。

虞城是座大城,繁華富足,虞城之外的地方,虞蘇還見得太少。不過,小的像豬圈的房子,其實虞蘇見過,在虞地南洹那邊,有許多外來居民,他們大多很貧困,以捕魚為生。

“主父,前面可以紮營。”邰東的一位老奴喚芒,他找到一處适合駐紮的高地,過來禀告邰東。

“得趕緊搭棚子,用不了多久,天就黑了。”邰東望着天邊的太陽,感受着黃昏的風。對于時間的流逝,他很敏感。

芒領着另一位奴仆卯,兩人伐木取材。虞蘇和邰東去砍芭蕉葉,用來做當擋雨避風的材料。他們需要搭建簡陋的草棚,以度過夜晚。

石锛刨像向樹幹,斫去樹圍的三分之二,再用人力反向拗斷。它的斷口尖尖,正好樹立在土坑中,成為草棚的支柱。

四根不粗但長的樹柱,支起一個木架子,再遮上芭蕉葉,這就是一個遮雨棚了。邰東的奴仆幹活麻利,搭棚的動作娴熟,想來經常在路上搭造這樣的臨時居所。

很快,草棚搭好,奴仆又去忙生火。

下過雨的地面潮濕,空氣濕潤,根本不可能鑽木取火,幸好保存在陶罐中的火種未被大雨淋濕,在芒的努力下,艱難升起炊火。

如果沒有火焰,就沒有照明,無法烹煮,也不會有安全。

夜晚,林地裏支起兩個草棚,一大一小,一處住邰東和虞蘇,另一處住着兩位奴仆。

虞蘇在篝火上烹煮食物,是米粥。他和姊夫吃米粟,奴仆們忙着烤魚吃。出行在外,能攜帶的米谷不多,一般都是帶上漁獵的工具,捉到什麽吃什麽,獸肉很好,魚蝦也不錯。

虞蘇看卯在石板上貼烤魚肉,魚肉滋滋響。這種烹饪方法和虞人不同,顯然他們來自異地,不知道他們有着怎樣的故事。成為奴人,往往是遭人從故鄉掠走,或者整個部族因戰敗而淪為奴。

虞方強大,不像有些小部族,一遭洗掠,便是滅頂之災。

“小弟,讓芒看火,你去睡吧。”邰東躺在木架子上,探頭瞅着下方看火的虞蘇。為了避免夜晚下雨,雨水淹沒卧處,他們睡覺的地方,架離地面。

“好。”虞蘇爬上木架,窄小的木架睡兩個人比較勉強,得挨靠着睡。虞蘇渾身黏糊難受,衣服還未幹,他抱膝,背靠着木柱,沒有躺下。

他聽到動物的聲音,像是狼叫又像熊咆哮的聲音,很滲人。沒有結實的屋頂,沒有牆壁,四面漏風的地方,虞蘇感到很不安全。他想幸好不是自己一人待在野外,身邊有其他人作伴。

老奴芒長得瘦小,有張飽經滄桑的臉,他在篝火旁坐着,閉目養神。另一個仆人卯,照看着另一處火堆,他縮蜷身子,懷裏摟着長矛和盾。

夜裏雨又下了起來,還挺大,幾滴雨水淋在虞蘇臉上。虞蘇醒來,發現芒仍歪坐在篝火旁,似乎都沒動彈過。

篝火看着需要加把柴火,虞蘇爬下架子,将堆在一旁烘烤的木材丢進篝火中,他靜靜地照顧篝火。老奴聽到聲響睜開眼看到虞蘇,用低啞的聲音問他:“害怕嗎?”

火光映紅虞蘇的臉,虞蘇搖搖頭說:“不怕。”

“應該害怕,熊狼挨近時會有聲音,人不會有。他們會放輕腳步,手裏拿着利刀,偷偷挨近,割人脖子。”老奴有雙渾濁的眼睛,看不出情緒。他的話語聲平淡,沒有起伏,就像在講述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老奴将一根柴草撿進火堆,像在自言自語般:“人啊,脖子被割開就發不出聲音,也沒了力氣,只能無聲死去。”

虞蘇默然,盯着老奴看,他發現老奴的脖子上有一條疤痕,十分醜陋。沒敢問老奴的遭遇,那無疑是很恐怖的事情。在虞城安然長大的虞蘇,對外面的殘酷有所耳聞。

老奴留意到虞蘇的目光,他摸了摸脖子,擡起瘦骨嶙峋的手看着,許久才說:“我曾經是住在濰水的尋人,有妻子兒女,有一條漁船。十多年前,穹人燒沉我們的漁船和草屋,就像拴畜生一樣,将我們一個接一個夾上木枷,押往西去的大船。”

“芒,是晉夷和帝向大戰那次嗎?”虞蘇輕輕詢問。芒的手微微顫抖,他擡眼,用驚訝的眼神看虞蘇。

虞蘇往下說:“穹人和晉夷結盟,尋人擁護帝向。帝向死去後,不少尋人被抓去穹方當奴隸,還有一些人逃去了……”

虞蘇腦子裏有很多秉叟講的故事,這類故事,是歷史。歷史不只是過去發生的事件,它還波及了許多人,許多人的一生因它而改變。

“還有一些人,越過毒霧蒙蒙的天豈山,逃去規方。”芒的語調沒有起伏,他平淡的話語,講述着自己族群的苦難。

“孩子,你怎麽會知曉我們的事?”在芒看來,虞蘇不是個普通的少年。他居然知道尋人的歷史。在那場大戰發生時,虞蘇還沒出生呢。

“我從東社的秉叟那裏聽來。”虞蘇喜歡聽故事,而且他不像其他聽衆那樣,聽過便就抛腦後,他牢記在心裏。

“虞秉,我知道他。”芒聽說過虞城的虞秉,這是個有名的人物。芒跟随邰東到虞城來過許多次,見過秉叟。

“唔。”

邰東被雨水澆醒,突然迷迷糊糊坐起身來。他看見篝火旁的虞蘇和老奴,清醒了幾分,對虞蘇說:“小弟,換你上來睡會,這架子窄,你睡不習慣吧。”

“姊夫,我睡過了,剛醒來。”虞蘇烤火,因為夜晚下雨,他的發絲被淋濕,此時還沒幹,他睡意全無。

希望明日別再下雨了,連個好好睡覺的地方都沒有。行走于野外的艱苦,虞蘇才品得其中的一二。

第二日清早,天氣晴好,曠野風大,泥濘的地面幹燥得很快。芒和卯帶上漁獵的工具,準備一天的第一頓飯。虞蘇沒閑着,他抱着一只陶壺,去營地外頭汲水。

昨夜的雨水,使得低處的水源受動物糞便污染,哪怕煮熟,喝了也可能生病。虞蘇懂得這個道理,他爬上附近一處山坡,打算到高處取水。

虞蘇爬上的是野麻丘,還沒登上,他就驚訝地發現上面有一個羊圈,羊圈裏聚着一群羊。他沒想到附近有牧人,實在是因為這一帶太荒蕪,他們昨日走了那麽久的路,一個牧人也沒瞅見,倒是潛伏在齊膝雜草中的動物不少,地上又多荊棘。

“咩咩……”群羊被木欄圈住,它們白色的身影,在綠林中分外顯眼。

有被圈養的羊,牧人肯定就住附近,虞蘇想去找他問問汲水的地方。牧人必然知道附近哪些水源可以飲用,那些喝了人畜要生病。

野麻坡野草蔓延,苔藓滋生,因為下過雨,坡面濕滑松動。虞蘇小心落腳,謹慎登坡。他還沒上坡頂,還沒挨近羊圈,突然聽到一陣兇惡無比的犬吠聲,那聲音從羊圈裏頭傳來。

虞蘇不怕犬,好多鄰居家都養犬,虞蘇也曾養過一頭。虞蘇彎身拾取一根樹枝,準備防身,也就在他彎腰又站起之際,一頭黑犬像道閃電一樣,朝他飛撲而來。

“啊!”虞蘇還來不及用樹枝揮趕,人已經被惡犬撲上,他本能的用手肘去擋,護住自己的脖子。在惡犬的突襲下,虞蘇重心不穩,身子後栽,竟是天旋地轉,滾落山坡。

最先落地的是陶壺,砸在低窪處的泥水裏,安然無恙,而後是虞蘇,他重重摔進山坡下的一個土坑裏。

滾落過程中,虞蘇護着頭,其他再顧不上,不想左腿撞在了什麽硬實的東西上,一陣鈍疼傳來,虞蘇痛叫一聲。不會兒,人已翻落到底。

野麻坡不高,虞蘇滾落的位置不大好,有幾塊凸起的石頭袒露在泥土外,為雜草遮掩。粗略看是一處草坡,實則是座石頭山。

“好痛……”虞蘇抱住左腳,發出疼極的叫聲。他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麽要緊的傷,疼得眼角流出淚花。

虞蘇在慌亂下,也不忘檢查自己的傷口,他拉開布裳,見到紅腫的小腿。小腿上有一處蹭傷,破皮流血,沒有觸目驚心的外在傷,然而虞蘇知道很不妙,他的小腿僵直,傷口四周不能碰觸,一碰便就疼得冷汗直流。

在滾落過程中,左腿磕在凸起的石頭上,骨頭和石頭如何能能較量,自然是敗下陣來。這一處紅腫,很快就出現淤血,青紫一大片,相當吓人。

惡犬沒有追下來,它在半坡上吠叫。虞蘇也顧不上它,他很恐慌,他站不起來,他摔傷了腿。

“姊夫,你們快過來!”虞蘇出聲大叫,驚慌失措。

然而回應虞蘇的,只有蕭蕭的風聲。虞蘇用雙手撐住地面,他吃力地挪動身子,試圖爬出土坑,好讓姊夫他們找來,能更快發現他。

虞蘇在土坑裏掙紮,沒有留意惡犬的吠聲早已停止。惡犬主人聽得聲響,從土丘上下來,正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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