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獨留

清早雨水未幹,姒昊将羊群關在羊圈裏,沒有放牧。羊兒咩咩叫喚,姒昊抱來兩捆幹蘆葦,撒進羊圈,先讓它們填下肚子,等青草幹燥,再放牧。

羊圈旁,有一個相當簡陋的草料棚,上面堆放着幾捆稗子和一些散亂的蘆葦,以備不時之需。

初到角山下,姒昊身邊有一位老牧人負責教導他,怎麽應付當地的氣候,怎麽獲取食物,怎麽照顧羊群。老牧人喚扈叟,他受牧正所托才來教姒昊。

扈叟和姒昊生活不過幾天,便說沒什麽可教他。

起初姒昊獨自一人放牧,牧正不時派奴人過來探看他,後來見姒昊确實一人生活得不錯,就也很少叫人來。

牧人的生活非常孤獨,姒昊已經習慣。話雖如此,姒昊還是不忘朝山下望去,那支外來隊伍引起他的興趣。昨日這群人遇到大雨,在下面紮營過夜。姒昊算過他們人數,有四個人,一個老人,兩個年輕男子,還有一位少年。

這些人是虞人,從他們的裝束就能分辨,姒昊在任邑見過虞人。姒昊知道能進入牧場的虞人,顯然得到了牧正的允許,虞任關系雖好,但虞人畢竟是外方之人。這群人,大概是和牧正相熟的陶販吧。

居高臨下的姒昊,能看到虞人活動的身影,而虞人并不知道山丘上,有個少年在注意他們。

姒昊觀察一會外來者,便就自去忙活,提着一只木桶到水坑取水,好給羊喂水。就在他将清水倒進水槽時,突然聽到守在羊圈旁的大黑吠叫,叫聲相當兇悍,響亮,顯然有什麽東西正挨近羊圈。

以往一般是野獸,但是現在也可能是人。

姒昊走出羊圈,把木欄關上,他揣着青銅刀過去。還沒看到“來犯者”,就聽到一聲驚呼,還有大黑激烈的吠聲。姒昊追上前來,沒見着人影,但是大黑已沖下山坡,朝下方吠叫。

姒昊沒有立即下去,他掃視斜坡,發現明顯的壓蹭痕跡,像似有人從那裏滾落。姒昊沿着山坡下去,他走到半途聽到男孩的呼救聲,循聲而去,很快看到掉落在土坑中的一位少年。少年在土坑裏慌亂掙紮,他摔傷了腿。

野麻坡不高,但是這位虞地來的少年,還是受傷了。

默然打量少年,姒昊發現少年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少年一頭長長的頭發披散在肩上,發編上還綴着珠飾。他穿着一件淺藍色的細葛衣,一條素色的圍裳,腳下則套着一雙皮鞋。除此,姒昊還留意少年脖子上戴着條小巧的綠松石項飾,發辮纏着條藏藍色的發帶。他從頭到腳打扮精致,像是一位貴族少年。

姒昊在觀察虞蘇的時候,虞蘇已經發現了他,虞蘇用一雙漂亮而不安的眼睛看着他。虞蘇的頭發,雙手,甚至衣服,臉上都有泥土。他白皙的臉龐,留下兩處蹭傷,破皮血流。

就像姒昊發現虞蘇感到驚訝一樣,虞蘇看着姒昊,也流露出幾分好奇。兩人都不言語,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最終姒昊走到虞蘇身旁,他蹲下身,拐手拍背,做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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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蘇會意,慢吞吞爬動,他手臂搭在姒昊背上,溫熱的身體随後貼上來。在這個過程裏,虞蘇因為傷腿疼痛而喃語,他聲音細小,隐忍。

姒昊感受着後背的重量和溫度,等虞蘇趴好,姒昊才緩緩起身。虞蘇怕身體從背上下滑,他光裸的手臂摟住姒昊的脖子,他的氣息呼在姒昊脖頸,因緊張而急促。姒昊支起身子,踩穩腳跟,背着虞蘇,一步一腳印,離開土坑。

他并不壯實的身體,支撐住虞蘇全身的重量。虞蘇在他背上,特別乖巧,怕稍微動彈,就被颠落下來。

起先兩人誰都沒說話,離開土坑後,才聽到虞蘇溫雅地說:“謝謝你,你把我放下吧。”

姒昊蹲下身,将虞蘇放在草地上。他留意到虞蘇落地後,護着他的傷腿,表情痛苦。姒昊探出手,和虞蘇對視一眼,就像是無聲交談。他拉開虞蘇的圍裳,露出小腿,查看他傷勢。确實摔得不輕,左腿青紫一大片,整條小腿腫了一圈,不知道是否傷及骨頭?

從姒昊走下山坡,大黑就跟随在他身旁,此時它的狗頭正往虞蘇身上湊。它很聰慧,看主人背虞蘇,知道虞蘇不是歹人,但是它對陌生的氣味和生人很警惕。姒昊留意大黑挨近,虞蘇立即做出防範的姿勢,他像似怕大黑,姒昊拍走大黑的臉,将它趕開。

“我看見羊圈,想上去找人問問,到哪裏取水,狗突然撲我……”虞蘇講述他的遭遇,話語裏帶着委屈。他看向跟在姒昊身旁的大黑,像似在說:就是它。

姒昊猜測得到過程,大黑兇悍,只要挨靠進羊圈的野獸必遭它驅趕,想來對人也是這樣。雖說野麻坡不高,可要是摔得不是地方,滾落到亂石堆中,後果不堪想象。

由于姒昊沒有說話,虞蘇以為姒昊不再搭理他,他目光被什麽東西吸引。

“啊,陶壺在那裏。”虞蘇瞅見掉在一旁的陶壺,它栽在泥水裏,沒有摔碎。虞蘇伸手去夠,手臂不夠長。

姒昊見狀将陶壺撿起來,遞給虞蘇。

“小弟!你怎麽了?”

一位穿長袍的男子驚慌跑在前頭,邊跑邊喚。他身後跟着兩位奴仆,也都行色匆匆。

“姊夫,我在這裏。”虞蘇應聲,用力揮手。

邰東在營地裏聽到虞蘇的喊叫聲,順着聲音,連忙趕去。接近野麻坡時,他就看到虞蘇的身影。他看見虞蘇模樣狼狽,坐在地上,露出一只淤青的腿。

虞蘇身旁站着一位高個少年,年紀看似和虞蘇相仿。少年身旁有一頭黑狗,也引起邰東注意。在聽到虞蘇喊叫聲前,邰東就先聽到一陣兇惡的犬吠聲,看來這條狗難脫幹系。

邰東目光掃視姒昊,連并他身側那條狗。大黑感應到敵意,朝邰東低吠,被姒昊拍狗頭制止。邰東暫時顧不上盤問陌生少年,他上前查看虞蘇傷口。見傷得嚴重,沉聲問虞蘇怎麽受傷。

“我從山坡上摔下來。”虞蘇護着傷腿,一臉憂愁和愧疚。

“怎麽會從山坡上摔下來?”邰東一時着急,聲音響亮。

虞蘇可是他小舅子,妻子疼愛的弟弟,跟着他外出受傷,絕不是小事。本來吃過早飯,就要啓程,今天就能經過角山營地,抵達侖城,現在可真是麻煩了。

虞蘇低垂着頭,沒有一句辯解。看他模樣,他自己心裏也很不好受。邰東嘆口氣,拍拍虞蘇肩膀,安慰他。

“芒,你過來幫他瞧瞧。”邰東喚老奴過來,芒懂得多。

芒捧住虞蘇的傷腿,雙手碰觸虞蘇傷處,他不是輕輕碰,而是用手指按壓。虞蘇疼得臉色蒼白,淚水直流。他忍着不痛叫,硬是把下唇咬出了牙印。

“骨頭看似沒斷,傷了筋骨。現下不能走路,怕是沒個三五天,也不能下地。”芒用他平緩的語調,告知邰東虞蘇的傷情。他說的可絕不是好消息,不過也在邰東意料中。

虞蘇垂頭喪氣,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他沒法去侖城了,這趟出行,他将被困在角山下。

“不是好好的拿水壺出去找水,怎麽摔成這樣?”邰東知道虞蘇性情文靜,做事認真,如果只是爬山坡,很難想象他會從山坡上滾落,還差點摔斷腿。這個山坡,有人踐踏出來的土道,并不難走。

虞蘇難過又有點委屈,他目光投向大黑。大黑在姒昊身旁,虞蘇這一看,就也觸碰到姒昊的目光。四目相對,虞蘇将頭低下,他并不責怪姒昊。

其實姒昊一直在看虞蘇,虞蘇不知道而已。芒為虞蘇查傷,虞蘇疼得咬唇淚流的樣子,都看在姒昊眼中。

“小弟,是不是這條狗害你受傷?”

邰東手指“罪魁禍首”,他也是觀察入微。“罪魁禍首”再次感受到敵意,仰頭吠叫,相當桀骜不馴。如果不是它主人在場,它搞不好,會把這群來歷不明的生人,一頓攆咬。

“我快爬上山坡的時候,它沖出來撲我,我沒站穩……”虞蘇小聲講述。當時的情況太突然,他驚慌失措,才會掉下山坡,要不他并不怕狗。

“我不該冒失……”虞蘇覺得自己也有責任,畢竟他不該冒然闖入,他人的地方。

“你不看好你家惡犬,害我小弟摔傷了腿!”邰東搶過虞蘇的話,生氣指責姒昊,他看得出姒昊是黑犬的主人。

誰想姒昊受人責備,沒有懊惱,沒有辯解,一言不發。

虞蘇這時才意識到,從見到這位陌生少年到現在,他一直沒開口,他會不會不能說話?

“去喊你父兄過來,商議怎麽辦?我們本來今日要到侖城去,現下走不了。”

邰東看姒昊不吱聲,着急擊打掌心。他對悶不吭聲的人,一向沒招。少年衣着褴褛,又住在附近,邰東猜測他是牧人家的孩子。

“就我一人。”姒昊終于開口,他的聲音清亮。

“父母呢?”在邰東看來,姒昊年紀也就十六七歲,不可能更大,他怎會獨自一人生活。

“沒了。”姒昊話語淡漠,聽不出傷感。

“主父,他家在上頭。”芒指着上方的野麻坡,他探看過了,上面有羊圈,還養着一群羊咧。

年輕力壯的卯背起虞蘇,一群人朝山坡走去。

野麻坡的坡地不大,羊圈建在正中,四周不見有房子。奴仆四處搜索,才發現有條山道,通往另一層高地。那是一座孤立的高崗,上面有棟草房子。

小小的草屋,簡陋寒酸,房門大開,空無一人。

奴仆回來禀報邰東情況,邰東把姒昊瞪上兩眼。看他孤苦伶仃,估計是給牧正放牧的奴人,也不指望他了。再說虞蘇也是不知曉牧犬的兇悍,有冒失,現下只能自領責任了。

“姊夫,你把我留下吧。”虞蘇很自責,因為自己不謹慎而受傷,拖累了姊夫。

不可能由人背着他前去侖城,這是非常沉重的負擔,兩位奴人推運沉重的貨物,已是極辛苦。虞蘇知道自己得留下來,雖然想到獨留難免擔慮。

“我們先在這裏住下,等你傷好,再去侖城。”邰東安慰虞蘇,在他看來現下也只能這樣。就是一位奴仆受傷,邰東也不會不管他,何況是自己的小舅子。

虞蘇神色黯然,說:“還不知道幾時能走路,要害姊夫誤期。”

他清楚這要耽誤事,本來下雨,在路上就耽誤了一天時間。現下,自己又受傷,還不清楚要耽誤幾天。

“我照顧他。”本以為不會有任何表示的姒昊,突然開口。

姒昊雖然不說話,但是虞蘇和邰東的對話,他都聽着。在姒昊看來,大黑是他養的狗,這事并非和他無關。

無論是邰東,或者虞蘇,都齊齊朝姒昊看去。姒昊眼神堅定,态度認真。顯然這句話,經過深思熟慮。屬于自己的責任,姒昊會承擔,無論是多麽麻煩的事情。

“你怎麽照顧他?你會治腿傷嗎?”邰東覺得有點好笑,牧羊少年看來挺有擔待,只是光有擔待可不行。

“一位老牧人會,他就住在前面。”姒昊手指前方一處林地。

那位教姒昊放牧的扈叟,他認識很多草藥。姒昊有次被蛇咬傷,也是扈叟幫他治療。

“你喚什麽名字?”邰東覺得這牧羊少年挺有意思,寡言,沉穩。能獨自一人在角上放牧,還住在一處這麽好的山崗,可見相當的獨立,有能耐。

“吉蒿。”姒昊未加思索,随口而出。

吉蒿是他化名,自出任邑後,他便改名易姓。

邰東思慮再三,才問:“吉蒿,你确定要照顧我小弟?”

“是。”姒昊态度誠懇。

牧羊少年眉眼間的英氣,言語裏的果毅,都讓人放心。這讓邰東想起,他小時候在角山,遭蛇咬傷,也是被留在牧人家中養傷。當地牧人都歸牧正管理,少年家就在這裏,沒處跑,能夠信任。

邰東沒再說什麽,只是讓芒去摘草藥,好給虞蘇敷傷腿。芒懂得許多藥草,能治傷。

芒去找藥草,姒昊自覺跟随在芒身邊,學習采藥。姒昊牢牢記下芒采的兩種草藥,一種有着針狀的紅葉子,一種開着黃色小花。

採來草藥,芒用石頭将之碾碎,用手攤成餅狀,而後敷在虞蘇傷腿上。藥汁冰涼,有鎮痛的功效,虞蘇安靜由芒為他敷藥,用布條包紮。其實只是包紮,虞蘇也疼得用手緊揪衣角。他顯然很怕疼,但又默默承受。

無論是芒碾藥,敷藥,包紮的動作,還是虞蘇那些小動作,姒昊都看在了眼裏。

“不要亂動,好好躺兩天。”芒安撫虞蘇。

拿起用剩的草藥,芒對身邊的姒昊吩咐:“每天都要換藥,采這兩種藥,你要記住。”

芒是個生活閱歷豐富的老人,他清楚虞蘇會被留下來,而這少年也值得托付。

姒昊應聲:“記得。”

這兩種藥草,到處都長,很好采摘。換藥也不難,姒昊能勝任。

邰東走到虞蘇身邊,低聲問他:“小弟,你看是要在這裏住幾天,等我們回來,還是等傷好,跟我們一起去侖城。”

“姊夫,我等你們回來。”虞蘇點頭。

“好,我把陶賣了,就速速趕回來。”邰東出來販陶,不只和侖城的買主有約期,回程和風家也有約期。要是給誤期,連回去的船都沒有。

“吉蒿,你過來。”邰東将姒昊喊到一旁。

他拿出一顆色彩斑斓的彩陶珠,遞給姒昊,囑咐:“你好好照顧我小弟,別讓他餓了,渴了,傷了。等我回來,還有重謝。”

姒昊看着邰東掌中彩繪的陶珠,他知道這種東西,在角山,一顆就能換不少谷物。

“拿着,拿着。”邰東把陶珠放在姒昊掌心,幫他把手指攏上。

姒昊本來不想收,但是他知道,這人是擔心自己不盡心,想以財物收買。即是這樣,收下他的贈物,反倒能讓他安心。姒昊把彩珠揣入懷,他意識到有一道目光在看他,将頭一擡,正對上虞蘇憂郁的眼神。

兩人四目相視,心裏都知道,他們将相伴一段時日。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姒昊,你可要好好照顧魚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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