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受傷 (1)
虞城的大陶坊, 陶匠不少, 學徒則稀寥, 虞蘇是裏邊三位學徒之一。給虞君制陶,不容出錯,只有手藝好, 并且謹慎的人,才能以學徒身份在大陶坊裏幫忙。
虞蘇一返回大陶坊,就聽聞有一批彩陶器要做為嫁妝, 會在冬日送往浛地。出嫁者是虞君的大女兒, 而有幸娶這位虞城美人的是浛君之子。虞君嫁女,不像平民, 随口談個日子,就成親, 過程複雜,也難怪冬日才要嫁女, 此時就在準備嫁妝。
“我三月時見到她,還和她說了話,她對我笑着, 現在覺得像在夢裏。”虞中蹲在地上, 用木杵擊打陶土塊,跟一位揉陶土的陶工談着話,兩人都是學徒,做的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胡扯,虞君的女兒, 你想看就能看到?”姜由禾袖子挽高,趴在地上用力搓揉陶土,他正忙活着,也不忘搭話。
“那是你不知道,每年虞氏成年男子,都會受虞君邀請,到宮城裏參加聚會,這是古老的習俗。”虞中的話語洋洋得意,他氏虞,和虞君是同族,有那麽點血緣關系,雖然那得從好幾代前說起。
“你說說,她長什麽模樣?”姜由禾信了虞中的話,頓時對這位虞城美人充滿遐想。
“她身材窈窕,不高不矮,頭發烏黑得像炭,皮膚白得像雪,笑的時候有兩個小酒窩……”虞中說得入神,伸出兩根沾灰的手指,戳着自己臉頰,擠出兩個酒窩,笑得像個傻子。
虞蘇聽兩人的談話,忙于手頭的活,他提籃子取陶土。他們三人同為學徒,關系還不錯。虞蘇見過虞中說的這位美人,她叫虞好,是虞君的長女。虞蘇小時候還和虞君的小女兒虞若一起玩耍過呢,在虞蘇印象裏,虞若比虞好長得更美,她的容貌,就像是白玉雕飾,沒有任何一處瑕疵。
“都說啊,她本來會是帝妃,她小時候看到一頭白鹿,虞城大巫說她會是帝妃,不想給嫁到浛地那樣的小地方去。”虞中壓低聲音,他怕被外人聽到,畢竟在這裏談論虞君之女是很不敬的事情。
虞蘇搭話:“不是虞好,看到白鹿的是她妹妹。”
當年,虞蘇,姐姐虞雨,還有虞圓和虞若及虞若的侍女虞貞,五個人,在紫湖看到了白鹿。
“蘇你別亂插話。”虞中嫌棄地揮手,他不知道當年看到白鹿的五人,其中一人就是虞蘇。
“唔,那我不說了。”虞蘇還知道浛地不是僻陋的地方,那邊産鹽,很富有,虞蘇不好跟人争議。
虞蘇裝好陶土,離開陶土作坊,提着細陶土去工坊。木棚裏,虞中繼續跟姜由禾講述他聽見聞的事,姜由禾年紀輕,人又天真別人說什麽他都信。
将陶土倒在木桶裏,虞蘇提着空籃子就要離開,仁叔将他喊住:“小蘇,你留下來學做塗繪。”虞蘇立即應聲:“好。”他擦擦汗水,守在仁叔身旁,看仁叔執支細毛筆,眯起眼,在一個大陶盆上打草圖。虞城的彩陶對稱且絢麗,在上彩前,有好幾道工序要做,很講究。
大陶坊制作的都是大貴族使用的陶器,工藝高超,色彩绮麗,不只生産日用器具,還有不少禮器。虞蘇的制陶能力,還只屬于制作平民日用器具的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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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蘇在大陶坊裏忙碌數日,夥伴們見他終日在陶坊裏,很少喊他出去玩。一日午後,虞蘇離開陶坊,在過橋時遇到風川和妘周,兩人像似去了哪裏回來,風塵仆仆。
“我們去南洹,想跟缗人換支象牙笄,那人說要兩張黑羊皮才肯換。”風川懷裏兜着一卷魚皮,說得無奈。
“白羊皮好找,黑羊皮一時哪裏有,我看就做只骨笄冒充下,雖然不是象牙,可顏色也差不了多少嘛。”妘周看着挺懊惱,他小時候在南洹生活,在他小時候,象牙笄根本不稀罕,現今倒成貴重物了。
“為何要一支象牙笄?”虞蘇一臉迷茫,可是要買給風夕?
“要娶朱雲啊,朱雲母親說了,得有支象牙笄,現在誰家嫁女都有,她女兒也得有。”妘周拍了下虞蘇頭,虞蘇哪裏知道風川到朱雲家提親,不過他這幾天都蹲在陶坊裏,外頭事一概不知。
“小蘇,你認識角山的牧正是吧?”風川知道哪裏能立即搞到兩件黑羊皮子。
“我去過他家一趟,阿川你要去角山嗎?”虞蘇也說不出是吃驚還是歡喜。
“看來得去一趟。”風川颔首。
虞蘇欣喜道:“川,我和你一起去!”
若是說他要獨自一人,帶陶器去角山回報照顧他的牧人,母親會說他胡鬧,如果是為了幫助風川,并且和風川結伴,至少父親肯定會同意。
“好兄弟。”風川挺感激,攬了下虞蘇肩。去角山路途遙遠,何況虞蘇上次才受傷回來。
三人結伴,返回虞城聚落,他們都是北社人,走的方向相同。虞蘇和風川家隔壁,妘周家在北社社樹附近,走到社樹下,妘周揮揮手回家,虞蘇和風川仍是結伴。
“小蘇,你先問問你阿母,要是你不能去,也沒事。”風川将虞蘇送到他家院門,壓低聲音跟虞蘇說。虞蘇還沒回話呢,在院中的虞母,已經發現風川,招呼:“小川,有蒸面,你過來吃。”風川笑說:“不了,家裏燒了飯。”
“川,我晚些時候去你家找你。”虞蘇小聲跟風川說,風川點點頭,兩人在院門分開。
虞母的手藝确實很好,蒸面裏邊有紅豆餡,虞母用廚刀将蒸面食切開,分成四等分,一家三口一人一份,還剩着一份。虞母用荷葉将蒸面包好,塞給虞蘇,吩咐:“蘇兒,你拿去風家。”
風葵一家以捕魚為生,并不耕種莊家,不常有面食吃。虞母偶爾蒸面食,會讓虞蘇拿一份送風家,當然虞母也是有點小心思,她很喜歡風夕。
“好。”虞蘇把蒸面拿手上,他沒有立即離開,他看着在火塘邊忙碌的母親,還有吃飽喝足,在一旁給一條皮革腰帶鑽孔的父親,他覺得是時候說說去角山的事了。
“川和我說,他要娶朱雲,朱雲母親讓他拿一件象牙笄下聘。”虞蘇開了個頭,虞母一聽到立即回說:“那是肯定得有件聘禮。”雖然說這象牙笄不是尋常物品,可朱雲是聞名東社的好女孩,又漂亮又勤快,還會持家,朱雲母親提這麽個條件不算高。
“幾時開始,有女兒的人家,都要象牙笄,要我說兩人你情我願,就是一根竹笄下聘,也足夠了。”在虞父看來,風川還是太老實了。
“南洹做象牙笄的人要阿川拿兩件黑羊皮子換,阿川說他要去角山買黑羊皮子,我想和他過去。”虞蘇看着父親,一字一字清晰說出,他不敢去看母親的表情,還是怕挨訓。
雖然說上次去角山把腿摔傷,可也是自己疏忽大意,角山只要有人結伴,還是挺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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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姒昊将羊趕去草場,拿着石矛到溪邊叉魚,準備早上的食物。姒昊站在溪流中,像根木樁,他沉穩的手臂執住矛柄不動分毫,直到一條魚兒緩緩朝他游來。魚的個頭姒昊還滿意,雖然不知道這種魚叫什麽,但是肉質鮮美,好吃能填飽肚子,名稱什麽的就不重要了。姒昊眼疾手快,石矛猛然向下穿刺,提起時,矛刃上已經紮住一條肥青魚,它拼命擺尾,想掙脫,被姒昊抓頭,從矛尖扽出,丢到岸上。
一條魚不夠一人一犬吃,姒昊繼續在溪水中等候獵物。
角山荒涼,這裏住的人少,魚傻,它們不怎麽懼人,姒昊等來他的第二條肥魚,照舊矛起矛落,瞬間制勝。
又一頭肥魚,被從矛刃取下,擲向岸邊。
魚肉容易獲得,姒昊較少用網捕魚,用網抓得多,多餘的魚只能放回水裏去,吃不完。他不會制作魚幹,也試過剖開曝曬,但還是腐壞了。
姒昊将岸上的魚撿入竹籃,他提着竹籃,沿着溪畔行走,打算換個地點再抓兩尾魚。也就在這時,姒昊聽到大黑激烈的吠叫聲,還有羊群起伏的叫聲,根據經驗,姒昊意識到不妙,他迅速奔往牧羊的草坡。
一到草坡,姒昊便就看見大黑在吠叫一頭接近羊群的狼,狼鬼鬼祟祟的身影藏匿草叢。姒昊快步上前,朝狼抛擲手中的長矛,長矛劃出一條弧線,斜插在草叢中。
這幾日偶見一頭狼游蕩在落羽丘,看來它并未離開,讓它流連在此的無疑是這二十幾頭羊。狼一般是成群出沒,不過角山牧場群狼少見,只要出沒牧場,牧民會報知牧正,阻止人手,将狼群打殺。
姒昊向草叢追逐,大黑緊跟在他身後,一人一犬,挨近适才狼出沒的草叢,未見狼的蹤跡。姒昊從地上拔出長矛,握在手中,掃視四周。
雜草齊膝,狼可能潛伏在任何一個角落,姒昊站在草叢,聚精會神,耳目并用,風聲沙沙響,足以掩蓋物體在草叢移動的聲響,姒昊還沒尋覓到狼的蹤影,大黑突然往身側竄出,姒昊風馳電掣,眼角的餘光剛掃到一個灰黑的身影,朝自己騰撲,他手中的長矛已經刺出。
長矛紮入狼的腹部,溫熱的血未及沿長矛柄滑落,大黑憤怒地嚎叫聲染上恐懼,姒昊環視四周,他看見了另一條狼快若閃電的身影,正從後方襲來。姒昊從死狼身上拽出長矛,扭身回擊,長矛刺向狼的喉嚨,但它卻像似毫無阻攔,反噬姒昊執矛的手臂,姒昊疼極,手中一松,長矛掉落在地。等姒昊回過神來,大黑已經和這頭狼嘶咬在一起,大黑發出凄厲的叫聲,它雖然長得高大,但還未成熟,況且是和只狼打鬥,幾乎在它撲向狼時,它就敗了。
姒昊顧不上疼痛,他執住長矛,揮打攻擊大黑的狼。長矛石制的刃早已不見,應該是在紮死第一頭狼時,就斷裂在狼腹中。石頭不似青銅,沒有那麽堅硬。
狼早就警戒着他,姒昊的擊打被它輕巧躲過,它殘忍的眼睛和姒昊對視,血腥的氣味,讓它興奮,它看得出這個人類受傷了,而且适才打它的東西,并沒能殺死它。一人一狼對峙,狼嚎叫,躍身撲向姒昊,就在這瞬間,姒昊拔出腰間的青銅刀,刺向狼頭……
荒野的風,沙沙作響,還只是清早,卻讓人有種暮夕的寒意和空寂。一頭狼直挺挺躺在地上,血殷草葉,流淌成一灘;另一頭狼還未死透,它脖頸處有一個洞,在汩汩往外淌血,它是頭壯年高大的狼,毛發光澤豐盛。
姒昊坐在地上喘息,高度緊張後精神松弛,疼痛感強烈襲來,他擡起傷臂察看,已是條血臂,傷口猙獰,深可見骨。劇烈的疼痛來自鑲在骨肉裏的一顆獠牙,這是顆狼牙,可想而知惡狼咬姒昊時,用了多大的力氣。畢竟是場生死較量,無論對狼還是對姒昊而言。
“嗷嗚……”大黑跌跌撞撞走向姒昊,它耳朵流血,身上的毛發也有血跡,它受傷了。和只體型大它近兩倍的狼撕咬,大黑很勇猛,當時如果不是大黑跟襲擊姒昊的狼搏鬥,幫他化解一波危機,他會傷得更重。
“大黑。”姒昊溫聲喚它,伸出能動的左手,撫摸大黑的頭,安撫它情緒。大黑乖乖趴在地上,将頭埋在前肢上,姒昊檢查它的傷口。大黑的耳朵被狼抓傷,這傷雖疼,屬皮肉傷,嚴重的是它背上有一處咬傷,咬出一個血窟窿,傷口挺深,血把毛發染濕。
無論是人或犬,此時都得止血,而姒昊在止血前,還得弄出他手臂上的那顆狼牙。
姒昊用青銅刀剜鑲在傷臂中的狼牙,血液沿着他的手臂流動,在手肘處聚集,滴落在大腿上。他臉上冷汗如豆,疼得大叫,幾番折騰下,狼牙終于被挖出,丢棄在地,此時姒昊臉色已不是蒼白,而是灰敗。
他捧着傷臂,将頭抵着地面,拳頭緊握,把疼痛帶來的悲鳴咽下。
姒昊從地上坐起,大黑不安地舔他手指,他額前的頭發為汗水沾濕,他臉色仍很難看,但眼睛明亮,他意識很清楚。姒昊摘采草藥,嚼碎敷傷,再用寬長的樹葉包裹草藥,以細藤條纏綁手臂加固。他一個人,只能手齒并用,用牙齒咬藤條,用單手勒系。血液沾染他的手指、臉龐,他的動作沉着,冷靜,沒有一絲慌亂和恐懼。孤零零一人在角山生活這段時間,他受過磨練,這種磨練不只是身體上的,也是意志上的。
紮好自己的傷口,顧不上自身疼痛,姒昊立即為大黑包紮。身為一條犬,大黑并不樂意被人往身上綁東西,不過它還是聽姒昊的話,不情不願在背部和腹部纏繞細藤條,細藤條固定住傷口上敷的草藥。
用來止血的草藥,是扈叟教姒昊辨認的唯一一種草藥,顯然有奇效,敷上後,血不再淌下手臂,姒昊也感覺疼痛感緩和。
歇息一小會,曬着暖和的陽光,姒昊感覺人好上許多,這時他才去打量地上的兩具狼屍。他在遭遇狼襲擊時,腦中閃過扈叟說的一句話,對待狼要像對待人那般,去猜測它們的心思,狼是相當狡猾的猛獸。
這次受傷,在姒昊看來是一個教訓,扈叟也曾告誡他,如果羊群附近出現一頭狼,那便要警惕,可能不只一頭。在角山安全生活的經驗,姒昊還需累積。
大黑趴在地上,曬着太陽,眯着眼睛,它因傷痛,慵懶,沒有精力。姒昊起身,大黑也跟着站起來,它跟他走,沒有落隊。綁在大黑背上的草藥,大黑幾下就把它甩落,此時大黑傷口已不再流血,只是日後要愈合,還有待時日。
姒昊提着裝魚的竹籃提回落羽丘,饑腸辘辘的大黑跟姒昊回去。對于狼肉,姒昊沒有興趣,聽聞很難吃,當地牧民,對于狼只剝皮,順便熬個狼油塗抹燙傷,狼肉棄之不用。
回到落羽丘,姒昊把火塘的火升起,單手擡上石板,顯得有些吃力。姒昊這次将魚直接貼在石板上,而不像以前那樣切割魚肉,一塊塊貼着烤。無它,姒昊的右臂受傷,單手切不動東西。傷着右臂,這恐怕意味着他手臂好之前,可能要挨餓。投長矛需要右臂,左臂準度沒右臂那麽高,拉弓也是,而且因為傷,姒昊也無法下水抓魚鼈。
魚肉烤熟,姒昊将一條魚分給大黑,一條自己食用。他用左手拿烤魚啃食,沒露出煩憂的神情。在角山孤獨的日日夜夜裏,他的心像被朔風來回刮過,變得硬實,堅韌。
一人一犬,吃過熱乎的食物後,大黑傷倦,趴在屋外睡去,姒昊燒好水,喝上一碗,獨自步下落羽丘。
羊兒安然,在草坡吃草,姒昊找處陰涼的高地,躺下歇息,因為失血,他很困乏,在羊兒的咩咩聲裏,姒昊攥着青銅刀睡去。
這一覺睡得久,等他醒來,已是午後,姒昊下高地,走向草坡,在羊群中,他發現大黑的身影,它帶傷盡着一條牧羊犬的職責。
飽睡一覺,姒昊感覺身體舒适許多,精神也充沛,他去探看那兩具狼屍,他有剝皮的念頭。倒不是對于狼傷了自己的仇恨,而是生活所需,一條好的狼皮子,能讓姒昊去狗尾灘換兩件陶器。然而以姒昊傷了手臂的情況,他無能為力,剝皮是個細致活,單手幹不來。
姒昊用繩子拴住狼屍,繩子另一頭綁在自己腰間,他拽着狼屍離開草場,将它們丢棄在遠離草場的地方。屍體腐爛後的氣味,會引來食腐肉的動物,而且這氣味也非常不好聞,自然是将之遠抛。
姒昊抛掉狼屍回到草場,天色已暗,太陽西沉,羊群咩咩叫喚,它們的叫聲,提醒了他。姒昊和大黑一起,将羊群趕回野麻坡。
這是第一次,姒昊傍晚回家,沒攜帶食物。
夜晚,姒昊在火塘旁炙邰東贈的鹿脯,他用刀将鹿脯切塊,貼石板上炙烤,肉香撲鼻。姒昊不只自己吃,也喂大黑,就當是一個犒勞,戰勝兩頭狼的犒勞,也為一人一犬身上帶的傷。
不只炙肉,姒昊還用陶鬶煮野菜湯,他吃飽喝足,才回草泥臺睡覺。姒昊知道,受傷需要調養,但他沒意識到,咬傷他的狼,正在使他生病。
這一夜,姒昊因傷口感染而發燒,渾身發燙,燒得意識模糊,發着呓語。沒人察覺他的異常,也無人能來照顧他,和他相伴的只有犬羊。
掙紮半夜,姒昊精疲力竭,口幹舌燥,他雙唇幹裂,渴望喝水。就在恍惚之際,他夢見虞蘇坐在他身邊,微笑着跟他說:“蒿,我水煮好了,你快起來喝。”
虞蘇的話語很溫和,他的笑容令人懷念,姒昊睜開眼睛,然而,他看到的,只有空蕩、昏暗的房子,聽到的只有夜晚呼嘯的風聲,像野獸悲怆的嗚咽。
在這一刻,姒昊感到了孤獨和無助。
姒昊陷入昏迷,他夢見任邑的宮城,夢見他那間富麗堂皇的寝室,漆朱的門窗,青色的瓦頂,白色的牆面繪制着美麗的紋飾,還有一張大木榻,榻後有一座漆着彩漆的屏風。
他無數次躺在榻上,背傍屏風,看着窗外的星空,還有院中那一株高大的棠棣樹。他記得祖父跟他說過,棠棣樹是任邑的建造者,在當年建城時手植,它是任邑宮城裏最古老的一棵樹。
姒昊小時候常在棠棣樹下玩耍,無憂無慮,快樂幸福。
棠棣樹花開花落,結果采撷,年複一年,姒昊從一個歡樂的小孩,逐漸長成沉毅的少年。在姒昊十五歲時,他已經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世,尤其在一次未遂的刺殺發生後。
初春,一夥從尋丘派出的晉夷弓手,冒充狄人,混入販貨的行伍中,他們帶來一輛精美裝飾的馬車,說要進獻任君世子。華麗的馬車,立即引起任人傾城的圍觀,也引得宮城裏任君的注意。
晉夷弓手聲稱這是獻給任嘉成年的禮物,任嘉是任君兒子,姒昊的表兄。這夥人由此得以進入宮城,接受任君的賞賜,而那輛精美絕倫的馬車也成功獻給任嘉,連并馬車的禦夫。
得到狄人的馬車後,任嘉攜帶上姒昊,去郊外狩獵。他不知道禦車的車夫便是晉朋派來的弓手,禦夫正帶着他們,前往與夥伴約定好的埋伏地。
這是發生在冬日的事情,任邑西郊草木大多零落,鳥獸啼號。任君世子和他的表弟坐在富麗堂皇的馬車裏,各自帶弓,馬車由禦夫控制,馳騁在任君的獵場,遠遠抛開了步行的侍衛。馬車上的兩人,并不知曉,今日确實是出來狩獵,只不過他們才是獵物。
馬車駛進一片常青林,突然,一支弓箭從林中飛射出來,紮在紅色的蓋弓帽上。藏在林中的數位晉夷弓手現身,他們的弓箭皆瞄準姒昊。在紛亂飛射中,其中一箭正中姒昊胸口,相當精準,心髒的位置。姒昊吐出一口血來,血濺在衣領,姒昊還在茫然時,就聽任嘉憤怒咆哮,讓禦夫快駕車逃離。
僥幸的是姒昊衣物裏有一件銅飾,正好擋下這一箭,救了姒昊一命。這是一件鑲嵌玉石的銅飾,本來是佩戴在衣外,冬日寒冷,為外出打獵,姒昊匆匆套了件裘衣,罩住銅飾。
雖然命硬,可在數箭齊發下,躲得過一箭,躲不躲二箭,姒昊的腹部被射傷,鮮血染紅彩繡的腰帶,鮮血滴落在馬車上,斑斑血腥。
本來遇襲應該慌亂的禦夫,卻根本不顧任嘉的喝止,架車直撲敵人。生死攸關下,任嘉當機立斷,拔匕首刺死在前的禦夫,一腳踢下車身,自己駕馭馬車奔逃。
數枚箭镞在他們身後追逐,有兩箭幾乎是擦着姒昊的臉龐而過,姒昊忍痛,拉弓回擊,被任嘉大吼:“昊!快趴下,他們要殺的是你!”
他們要殺的是你啊,姒昊。
姒昊這才回過神來,他一時只想保護任嘉,他本能以為必是來殺害任嘉,因為任嘉是任君的嗣子。他未曾想,任嘉是任君嗣子而自己是帝向的兒子。在安然成長的十五年裏,姒昊被保護得很好,他也一直以為只要身份不為外人所知,他會一直悠然生活下去。
任嘉拼命地驅趕馬車逃離,姒昊腹部淌血,很快失去力氣,他縮躺在車廂內。姒昊胸中的箭已拔出,只紮傷皮肉,腹部的箭刺得深,姒昊将箭折斷,血液從腹部裏往外滲,将他的衣衫染紅。
馬車馳騁而去,逃出了埋伏者的射程,對于駕車者而言,他死裏逃生。
“昊,你要撐住,我們這就回去了!”任嘉扯緊馬缰,扭頭看車廂內因失血而逐漸虛弱的姒昊。任嘉伸出一只手臂,緊緊握住姒昊的手,他的眼中溢出淚水。
任嘉只比姒昊大一歲,兩人在宮城裏一起長大,年紀相仿,都是獨子,他們像對兄弟,手足情深。
姒昊意識在逐漸恍惚,他感到寒意,明明陽光明亮,身穿裘衣,卻仿佛掉入冰窖。姒昊眯起眼睛,覺得疲倦不堪,他的右手被任嘉緊緊攥住,仿佛攥的是他的性命,他的左手捂住傷口,一手的血,仿佛這不是自己的血,特別不真實。
就像死亡一樣,那麽虛妄,就像那些別人告訴他,關于他身世的事一樣,那麽飄渺。姒昊的意識渙散,他合上眼睛,疲倦地再不願睜開。
護衛隊覺察前面的不對勁,他們朝馬車趕去,和任嘉會頭,任嘉痛哭大叫,讓他們仔細把林子搜索,一個刺殺者都不放過!
任嘉驅趕馬車,發瘋般奔往任邑,當馬車沖過護城河上的木橋,西門的守衛一擁而上,他們擡起姒昊,急促說着什麽。此時,姒昊已經聽不清人們說話的言語,他看到任嘉挨近的臉龐,和他驚恐喊叫的模樣,還有他臉上的兩道淚。姒昊覺得,自己怕是要死了,很奇怪,他很平靜地想。
姒昊被守衛擡起,送往巫醫家時,人已毫無知覺,陷入深深昏迷。
巫醫一度說姒昊活不了,說她看見一位披頭散發,衣袍被火燎的陰沉男子,男子一直坐在姒昊身旁。這是一個亡魂,它的脖子被割開,烏黑的血往外淌,它一定是不祥的亡魂,它必是來帶走病患。
然而巫醫并不知道,她看見的是什麽,她也不知曉,她醫治的人,真正是誰。
有三日,姒昊一直在生死之間徘徊,說着胡言亂語,第四日,他還是醒來了。
巫醫只能以吉秉的二子(姒昊對外的身份),有三條命,第一條命,碎在了銅飾上;第二條命,為亡魂牽走;第三條,也就是最後一條,将不懼刀箭,不畏詛咒,只有壽命走到終結,才能将他帶走。
任嘉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預言,在姒昊清醒後,任嘉守病榻前,講述予姒昊聽。當聽到巫醫描述的亡魂時,姒昊用虛弱而淡漠的聲音道:“我昏迷時見到父親,他将一把劍交給我,他不語不言,只是看着我。”
那把劍是讓我反抗呢?還是讓我自刎?十五歲的姒昊,躺在病榻上,冷靜地思考。
從昏迷中醒來,姒昊思考了很多事情,思考得很深,關于自己,關于家人(他早将舅父家當成家人),還有那死去多年的父母。
在養病期間,姒昊躺在自己的卧處,日夜望着窗外那株棠棣樹,看它枝葉茂盛,聽上面的鳥兒啾唧叫着。
他有天,想起小時候,大概八歲的時候,他和外祖父一起坐在棠棣樹下。外祖父跟他講帝邑的使者到任邑來提親,聘禮都有哪些珍奇異寶。哪怕姒昊長大後,也還記得,外祖父說有件大玉璧,白得像雪,像羊脂那麽溫潤,這樣的一件玉璧足以換取百名美女,足以買下一座小城。還有大海裏來的珊瑚,紅得像血,是人世間最珍奇之物,出自魚人的部族,而魚人沒有雙腿,下身是魚,上身是人。
小時候,姒昊不知道他聽到的正是父親聘娶母親的事,他偎依着外祖父,被外祖父所講述的奇珍異寶吸引。他問外祖父:“大父,魚人住在那裏?。”
任伯站起身,牽着外甥的手,他指着任邑的東面,用悠揚的聲音說:“在東方,要渡過一條寬廣的大江,那是天地間最大的一條江,比我們任邑的城還要寬好幾倍,還要穿過南夷們的邦國,躲避毒刺和毒箭的射殺。”
“魚人們住的地方,還要更遠,在茫茫的大海中。”任伯眺望天空的雲海,他露出的并非遐想的神情,而是像廟堂般靜穆。
大海留予他們這代人的,絕非浪漫,而是恐懼。那支同樣從海邊來的晉夷部族,曾給任伯喪女的痛楚,而今還像一把插在舊傷裏的箭,不時提醒他。
“大父?”小姒昊不解外祖父為何突然不語,他還想繼續聽故事。
“南夷的山林裏,長滿密密麻麻的竹子,南夷會用竹子做舟,用竹葉編帆,在大風浪中劃船。每年,夷酋會發三十艘大船去魚人島,但只有一艘能抵達。”任伯說的魚人故事,是一個古遠的傳說,他從他的父親那邊聽來,講給女兒兒子聽,講給孫子聽。誰都不曾去過魚人島,那裏是天的崖岸,屬于傳說的地域。
姒昊睜大眼睛,他覺得不可思議,他第一次聽說這麽遙遠的地方,他看着東面為雲霧遮籠的山,他知道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姒昊喃語:“原來魚人住得那麽遠,可是他們的珊瑚怎麽送到帝邑去?”
任伯笑說:“因為帝邑是世間最大的都邑,天下的東西,都被運往那裏。”
姒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年幼的他覺得,帝邑一定很熱鬧,而住在帝邑裏的君王肯定很兇,所以連南夷都怕他,要把好不容易從魚人那邊獲得的珊瑚,進貢去帝邑。
“阿昊,我和華來看你了!”
一個清脆的女聲在姒昊門口響起,姒昊将目光從窗外的棠梨樹上收回,也将思緒從回憶裏剝離。姒昊往門口望去,看到吉芳和她的孿生弟弟吉華的身影。這兩人是吉秉的子女,也是姒昊的幼年玩伴,摯友。
“我剛出使缗地回來,就聽聞你遭人襲擊,知道是誰人指使嗎?”吉華跽坐在木榻前,他執住姒昊的手,滿臉擔慮。兩人以“親生兄弟”的身份長大,雖然他們從小就知道,沒有血緣關系,但很親近。
姒昊對吉芳颔首,目光收回,落在吉華身上,他淡然說:“抓到其中三人,都已處決。”姒昊壓低聲音,小得像耳語,“他們的指令來自帝邑。”
吉華的手指緊緊抓住姒昊,他露出驚恐的表情,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這是很可怕的事情,晉朋已經知道帝向有個子嗣,并且就生活在任邑,在任君身旁。
“還有幾人未抓到?”吉華平複心情,低聲詢問,說時不忘去看自己的姐姐。吉芳有心事,目光望着門外,并沒留心弟弟和姒昊的談話內容。
“兩人。”姒昊輕語,這是刑訊他們同夥的口供而得知。
“射穿銅飾那人呢?”吉華一來任邑便聽說了姒昊的事,并且還知道銅飾擋箭和巫醫預言的事。
“在那兩人裏邊。”姒昊很清楚吉華為什麽在意這人,這位刺殺者,無疑有着高超的箭術,沒能捕捉到他,将會是很大的隐患。
吉華默然,他看着姒昊,眼中滿是擔慮。
姒昊的外祖父在去世前,告訴了姒昊身世,那年他十三歲。任嘉和吉華,都是在十六歲時,從各自父親口中,知道姒昊的身份。
就像長輩的一種托付,将一個秘密轉交向下一代。此時,吉華深深認識到,父親當年的慎重,還有這位好友危在旦夕。
姒昊從吉華眼中看到的那份擔慮,幾乎像任嘉一樣沉重。他們都清楚,晉夷的強大可怕,自此心中将為一塊巨石碾壓,時刻擔心晉夷有什麽不利于任方的舉動。
透過吉華的肩膀,姒昊看向魂不守舍的吉芳,吉華回過身去,喊姐姐:“芳,你不是有什麽東西要給昊?”
吉芳聽到弟弟喚聲,立即笑盈盈上前,将懷裏捧的一小罐蜂蜜遞給姒昊,說道:“看你代嘉受傷可憐,今年的第一罐新蜜給你吃。”
吉芳的性情像個男孩,大大咧咧,她有一份女子不多見的英武之氣。她以前常和弟弟、姒昊,任嘉玩在一起,近來長大,就很少聚在一起了。
外人都以為姒昊代任嘉受傷,任君放出的消息是:穹人假裝來獻車,實則來殺任嘉。吉芳不知曉姒昊的身份,她由此也猜測不到真相。
近來,穹方不停在任方邊界挑釁,故意挑起戰火。在久遠的時代裏,方國的君主們,曾在帝邑裏盟誓互不攻伐,而今再無人遵守。
“嗯?”姒昊接收蜂蜜,挑了下眉頭。
“那我們走啦,華剛回來,衣服都還沒換,就跑來找你。你好好睡,我們明天再來看你。”吉芳拉扯吉華,她看來急着走,怕遇到任嘉。任嘉近來在追求吉芳,甚至打算下聘吉芳,吉芳很窘迫,她覺得太熟了,一向只當任嘉弟弟。
“阿昊,我和芳告辭了。”吉華對姒昊行了下禮,他是個講究禮儀的人。
姒昊點點頭,目送吉家姐弟離開,他心情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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