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愛意

虞蘇和風夕編織草幕,用途遮擋臉,他們盡量将孔眼編得細小,讓群蜂鑽不進去,然而這只是一個妄想,因為吃蜜必遭蜂蟄是虞人的一句俗語。草幕上得留兩個孔洞,給眼睛窺視,野蜂惹急哪個地方都鑽,叮得滿臉包是常有的事。掏蜂蜜代價高,然而蜜是人世間極其可貴的甜味,人們趨之若鹜。

虞城西郊的及谷,是處幽深的地方,那裏的野蜂群多,巢多築在樹上。及谷的樹又高又粗,參天大樹,直插雲霄。據說當年營建虞城的木材,來自北郊,西郊的木材正因為難伐,而逃過一劫。這是一片老林叢,虞城人常來這裏撿菇子,掏禽蛋,採蜂窩,打獵,甚至幽會。

前些天,妘周過來掏鳥窩,發現了一處蜂巢,在很高的樹梢上,而且蜂巢碩大一個,野蜂密麻無數。挂着蜂巢的大樹下有一個記號,告知了妘周,他不是第一個發現者。一大塊蜂蜜在虞城能換一條豬腿,足見人們對它的喜愛。

妘周本是南洹人,幼年随再嫁的母親搬來虞城,在虞城城南沒有屬于他的耕田,他也沒有漁船,所以他主要靠采集、打獵為生。蜂蜜對妘周而言,真是難得一見的美味,他不會因為有人先他一步,他就選擇放棄。妘周辨認出樹木上刻的符號是只蜘蛛,他猜測是東社的朱氏。妘周留意出現在及及谷的朱氏,問着問着,竟問到來采菇的朱雲身上,朱雲說那正是她發現的蜂巢,只是她兄長在戍衛,她自己一人拿不下這蜂巢,本來還想喊風川幫忙呢。

于是一群人相約來採蜂蜜,熱熱鬧鬧,歡歡喜喜,有風川朱雲,虞允兄妹,妘周、風夕,還有虞蘇。

分工下來,虞蘇和風夕制作草幕,虞允兄妹去摘棕樹葉,一會有用途;風川和朱雲燃熏煙,妘周捅蜂窩。

草幕編好,棕葉堆滿一地,大家紛紛戴上草幕,開始行動。風川和朱雲用竹籃裝熏煙的材料——野獸糞便和半幹的草葉,他們點起煙,分兩頭爬上樹,将竹籃挂在接近蜂巢的樹梢上,然後迅速爬下來,爬慢可是會被傾巢而出的野蜂蟄。野蜂被熏離蜂巢——當然還有一些野蜂不肯走,仍守着陣地,這時,換妘周上去,他同樣要動作快,而且要準狠。他腰間綁着麻繩,敏捷爬上樹,用一根長柄的工具捅下蜂窩,他不能顧忌手被蟄,野蜂往草幕的眼洞鑽。

蜂蜜一塊塊被打落,掉在地上,蜂群憤怒地嗡嗡亂叫,盤旋而下,嘈雜聲繞耳不絕。樹下的人們要麽用力揮動棕樹葉攆趕蜂群,要麽眼疾手快将蜂蜜撿起,塞進陶盆裏。風川見黑壓壓的蜂群湧來,他大喊:“快跑!”

一聲令下,拔腿齊跑,他們屁股後面追着氣憤的野蜂,四處逃竄,被蟄得跳腳。衆人在前跑,風川和朱雲斷後,兩人拼命揮打棕葉,打散蜂群,邊“戰”邊退。

逃離險境,大家檢查傷情,被蟄得最慘的無疑是妘周,其他幾人,身上臉上多少也有幾個包,然而很值得,撿來滿滿一個陶盆的蜂蜜,捧在朱雲懷裏。

逃出林叢,夥伴們摘下身上的草幕,在一處草丘打量他們的收獲,并指着對方頭上臉上的包相互取笑,有種共患難的喜悅。

蜂蜜用青蕉葉包起,放在火上稍微一烤,便就很好吃。一只只手,從烤軟的蜂蜜上掰下一小塊,含嘴裏,細細品嘗,甜得樂呵呵。

一大盆蜂蜜,吃掉一小份,剩餘的部分,風川将它分成七分,兩份最大的給朱雲和妘周,大家都沒意見。朱雲是發現蜂巢的人,熏煙趕蜂靠她;妘周家窮,并且有捅蜂窩的功勞,算是很公道了。

虞蘇用棕葉包住自己的蜂蜜,小小一份,包得四四方方,用藤條紮好,揣入懷裏,他要帶回家,給父母吃。虞圓學虞蘇,包起蜂蜜,把蜂蜜弄得零零散散,還是風夕幫她紮好。妘周用竹籃提着屬于自己的蜂蜜,他看風夕,等風夕忙完,他湊到風夕身邊,偷偷塞給風夕一塊蜂蜜,是最純正的一塊,黃橙橙,沒雜質。風夕搖頭不肯接,風川眼尖,用力拍妘周肩膀,笑問:“幹麽呢?”妘周嘿嘿一笑,把手縮回去。

“那裏有奇怪的聲音,會不會是野豬?”虞圓手指前方的密林地,她聽到“嗯嗯哼哼”的聲音,不響亮,夾雜在鳥獸的叫聲中。

“不是野豬。”朱雲紅了臉,把虞圓拉開,視力極好的她,已經瞧見林叢裏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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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于女伴們的羞澀,妘周非常好奇,甚至是興奮,他蹲身,想悄悄靠近聲源地,挨着虞允一個小石子。不過他也是人才,悄無聲息過去,悄無聲息回來,臉上帶着怪笑:“是虞正和風羽。”

他話語一落,就聽到風夕小小“咦”的一聲,事實上,不只風夕驚訝,夥伴們都有點驚訝。這兩人他們都認識,是兩位男子,年紀只比他們大點。

虞蘇莫名地滿臉通紅,他不是第一次知道男子間可以幽會,但卻是第一次看到,雖然遠遠地,他什麽也沒看清楚。

“要說這男子間怎麽……”虞允露出一幅困擾的樣子,還托着下巴深思。

“兩人得有一個當女人……”妘周邪笑着,他話語沒說完,就挨着風川的手臂勒脖,風川讓他閉嘴。

在場有女伴,不只風川的妹妹,就是虞圓也都還沒有情人,再說這種事,男子們私下談談就好,幹麽拿出來當着三位女孩面說。

虞蘇一路沉默,低着火烤似的臉,紅撲撲,默默跟着衆人回城去。

及谷的花草坡,有一棵及谷最古老的大樹,大樹下是年輕男女幽會的地方,人們對适婚男女們的這種行為習以為常。這麽多年來,虞城的人們年老葬于北郊,年少時,相戀于西谷,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過有時,在花草坡成雙成對的,未必是男女,虞人對這類人會抱着嘲戲态度,不過又覺得沒什麽,你情我願。只要進入及谷,就離開了虞城,人們仿佛回到群獵刀耕的時代,那時婚姻還不存在,孩子們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在那些年頭裏,男子間的歡好,也被視為正常之事。

虞蘇從及谷回到家,心仍嗵嗵直跳,他從沒帶女孩去過花草坡幽會,但是他見過在那邊親親我我的男女。以前他不覺得這是特別的事情,但是這次卻給他很大的沖擊。他想起抱起他、背負他的姒昊,想起自己在湖邊洗澡,不着片縷,他有一些奇異的感觸。這樣的事,虞蘇自然沒法和任何人說,他只能自己去分析,去理解。

自從回到虞城,虞蘇時常會想起姒昊,想他孤零零一人在角山下放牧,家裏只有一只燒水的陶鬶。虞蘇很想再去看看姒昊,但是路途遙遠,以他一人之力,抵達不了角山。

日子一天天過去,虞蘇這份去角山的念頭,并沒有随着時間而淡化,直到今天,他再次想起兩人在湖畔的事情,才意識到這人對他而言,不只是照顧他的恩人。

黃昏的虞城,虞蘇坐在火塘邊,和父母吃飯。虞母瞅眼虞蘇額頭上的一個包,倒是沒說什麽,虞蘇在家養傷十日,總不能一直将他關在家中,不讓他外出。

“蘇兒,你幾時回大陶坊幫忙?”虞父知道虞蘇今天跟着夥伴們,前去及谷採蜂蜜。因腿傷,他已經清閑好些天了。

“阿父,我明日過去,跟仁叔說好了。”虞蘇不是一個游手好閑的人,他也想早點回陶坊。

“你怎麽也讓他燒陶,夏天陶窯多熱,能把人蒸熟。”虞母希望虞蘇能到宮城裏任職,所以一向不大贊同他制陶。

“燒陶哪裏不好,站城樓當戍卒,不也是要把人烤熟。”虞父覺得虞蘇不适合當侍衛,而且他又喜歡制陶,凡事不能強迫。

“你……”虞母一時沒了說辭。

虞蘇沒有插嘴,小口喝粥,他知道母親也就嘴裏說說,她不會禁止他到陶坊幫忙。

夜晚,父母睡下,虞蘇端油燈出院子,走進雜物間。昏黃的燈光照向木架子,架子上有四件陶器:陶鬶、陶鬲、陶壺,陶碗。虞蘇燒的是質地細膩的白陶,并且繪上朱黑相間的紋飾,他制作的是彩陶器。

這些彩陶器,虞蘇想帶給姒昊,而不知道他心思的父母,還以為他是在幫虞允家制陶,畢竟虞允的奴仆,來送過幾次陶土。

虞蘇的手撫摸過雙耳陶壺,仿佛看到姒昊在烈日下,揮汗行走山路,回家燒水的身影。他居住的地方沒有井,而潭溪的水哪怕再清澈,喝了也可能鬧肚子。若是在當地長大的牧人,倒可能适應了,他必是不能适應,由此每每往返于落羽丘和草場,就只為能喝上一口幹淨的水。

他本是一位陌生人,與我相處幾天,我又何必這麽關心他,虞蘇有時也會這般想,但他就是記住了姒昊,記住了他的樣貌和習慣。

虞蘇返回屋子,把油燈熄滅,将大門掩上。他在火塘邊坐了一會,對着火光想心事,想他早晚會再去趟角山,只待一個機緣。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下章就要去找昊總了。說來,昊總早晚是要搬來虞地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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