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隐瞞
照顧姒昊的大部分事情, 壺都能交給虞蘇, 就差換藥, 需要壺親自來。每次給姒昊換藥,都是個漫長過程,不只是上藥, 上藥前,還需要清理創口,每每疼得姒昊冷汗直流, 不亞于受刑。
午後, 壺拿藥過來,幫姒昊更換。為方便上藥, 姒昊坐起身子,虞蘇攬着姒昊肩膀, 護在一旁。血淋的換藥過程,看得虞蘇身子顫抖, 不敢去想姒昊的感受。壺早習慣了這類事,給姒昊包紮好後,擡頭看虞蘇, 見他臉上有淚痕, 淡然說道:“他都沒哭,你哭什麽。”
姒昊疼得龇牙咧嘴,但默默忍受,沒有慘叫,沒有掙紮, 沒有言語,是位很安靜地傷者,反倒是陪伴在旁的少年,難以忍受。
虞蘇沒法解釋自己的感受,他低垂頭,安靜攙扶姒昊躺卧,他甚至沒發覺自己哭了,眼淚不知不覺間流下。姒昊挨靠上枕頭,仰望虞蘇的臉龐,他安撫:“沒事了。”
壺見他們這樣,啧啧稱奇,挨受疼痛的,反倒要去安慰旁觀者。這年頭的小年輕啊,真是不好理解,對于終日沉迷于草藥研究的壺而言,他也沒興趣去了解。
姒昊躺卧好,虞蘇把被子拉到他脖子下蓋好,見他臉上都是細汗,虞蘇又去拿巾布幫他擦汗。虞蘇旁若無人照顧姒昊,壺在一旁收拾藥物,偶爾也會擡眼看下虞蘇,心裏想這少年照顧起人來,真是細致。
“他這樣算好了,剛來那會,跟具死屍差不了多少,渾身血水,肩膀的骨頭被銅镞擊碎,挑出那些碎骨頭才真是……”壺本意大概是要安撫虞蘇,不想他挨了姒昊一個眼神,于是壺看到虞蘇低身撿地上髒布條的動作停滞了,他雙膝癱軟,竟是給跪在了地上。
虞蘇臉色煞白,他手扶住矮榻,呼吸聲沉重,他緩緩站起身,用過的布條被他卷起,單手捏住,他啞聲問:“後來呢?”壺說的這些,他并不知曉,因為姒昊沒提過,牧正也不曾說過。
“後來昏迷了兩天,他這條命,撿回來可不容易。”壺收起藥罐,起身走人。他覺得自己多嘴,也不知道怎麽得就把這些說了出來。
壺走後,虞蘇立即拿着髒布條,出房間,到井邊清洗。他洗得很慢,低着頭,在木盆裏反複洗滌。別人看他,也只看到一個長發披肩的背影,看着挺憂傷。洗滌過的布條,被虞蘇綁在樹枝上晾曬,由風吹得揚動。
返回小屋,虞蘇在火塘邊煮藥湯,他沒去看姒昊,他心裏實在太難過。他想起姒昊腹部的傷痕,那必然也是一處致命傷,也險些奪走他的性命吧。除去難受之外,虞蘇心裏還有一股強烈的情感在燃起,那是憤怒,這份情感對虞蘇而言,很陌生,他很少會去對什麽人或物有這般的反映。
陶釜中的藥湯沸騰,虞蘇将柴火弄小,壺叮囑過他,需得将藥汁收一收。小屋中彌漫着藥味,它的味道苦澀極了,猶如虞蘇此時的心。待藥煎好,虞蘇将它提起,濾去藥渣,倒進碗裏,差不多有一碗,虞蘇不用去嘗它味道,也知道極苦。
捧着藥湯,虞蘇走到榻旁,姒昊果然一直清醒着,他睜着眼睛,他在看自己。虞蘇坐在榻沿,看着姒昊關切的目光,他将碗往一旁擱放,他突然低身去摟抱姒昊,他小心翼翼抱住,将頭枕姒昊肩上。姒昊又怎會不知道他心情,他摸着虞蘇的背,安撫着他。把虞蘇留在身邊,是出于自私的念頭,想來他的生活中,根本沒有過這樣的血腥和可怕。
虞蘇的臉龐,碰觸着姒昊的臉頰,微微摩挲着,他溫熱的唇,觸及姒昊的下巴,他像個難過的孩子般,趴在姒昊身上尋求慰藉。姒昊放在虞蘇背上的手,往下移動,攬住虞蘇的腰身,他清瘦,有着細腰,姒昊能一把攬住,此時兩人貼在一起的臉龐,輕輕互蹭,虞蘇感受到貼在他唇角的溫熱氣息和細致的觸感,那是姒昊的唇。
兩人的唇悄悄地貼在一起,虞蘇的唇溫潤,姒昊的唇略微幹澀,他們無聲無息地親吻。傍晚的小木屋,房門緊閉,屋中兩人淺嘗辄止的一個吻,自然得像投在窗口的霞光一般。
挂在屋外樹枝上的布條,不知不覺被風甩幹,晚霞照耀下的角山,一支浩蕩的隊伍正在接近營地,那是歸來的營兵隊伍,領頭的是任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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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中的閑散人員齊齊聚集在營地大門,他們迎接隊伍,也圍觀被營兵擡回的一具屍體。屍體有着灰白的須發,身上插着兩根殘箭。
待任銘闖進小木屋,虞蘇正在點燃油燈,姒昊安靜如常地躺在榻上。虞蘇将油燈擱上,退到一旁,他有些怕任銘,他的小小舉動,也被姒昊看在眼中。任銘走到榻旁,瞥了虞蘇一眼,自顧和姒昊說:“弓手已抓到,你要不要确認下?”
任銘自然不懷疑,剿殺的就是晉夷的神弓手,但還是想讓姒昊确認下,他這人做事細致,絲毫不像個武夫。
“好。”姒昊應聲,用右臂支起身子,虞蘇正打算過去攙扶,任銘已經一把将姒昊攙住。他力氣大,扶着姒昊下榻,一點也不吃力。
姒昊勉強能行走,雖然下地走動能累得他汗濕衣衫,還是冷汗。虞蘇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他本該是怕任銘的,但是此時他也顧不上懼怕他,心中無所畏懼。
弓手的屍體,就擺放在木屋外,營兵舉着火把,照亮他灰白的臉龐。這是一張冷厲的臉,哪怕已經沒有生命,仍讓人感到不舒适。姒昊低頭端詳他的須發,眉眼,左肩傳來一陣刺痛,姒昊握住拳頭,憶起林地裏的追殺。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死這人手裏,還記得他輕嗤的模樣,冷嘲的話語,死亡帶走了他的自負和狂傲,留予他胸口一灘髒污、冰冷的血。此時姒昊心裏沒有多少快意,雖然險些奪走他性命的人,已經死了,他的威脅被一時解除。
年幼時,吉秉曾告訴姒昊,但凡兩敵相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當這位晉夷的神弓手,沒能及時奪走他的性命,便也就意味着自身的死亡。
姒昊擡頭,平靜對任銘說:“是他。”
任銘只是颔首,他有點驚訝于姒昊反應平淡,他沒有報仇後的暢意。在捕捉晉夷神弓手上,任銘遭遇第一波的強攻失敗後,便采用姒昊的建議,施行誘捕,這也是最有效,損失最小的方法。若是按照他和牧正的商議,十有八九是焚林,山風勁大,真采用焚林,能燒掉好幾座山頭呢。
虞蘇仔細端詳弓手,他發現他箭囊裏,還剩餘兩支箭,箭羽用翠羽制作,從未見過這樣的箭羽。這位弓手是誰?他從哪來,為何他要追殺姒昊?
弓手的屍體,被士兵擡走,圍觀的人們散開。姒昊再次由任銘攙扶回屋,虞蘇跟了過去,他協助任銘,将姒昊安置在榻上。任銘見虞蘇始終安安靜靜,把将他請出去,免得妨礙自己和姒昊談話的念頭壓下。
“兩位弓手都已捕獲,明日會派人将信息送往任邑,你安心養病,我這裏安全,住多久都行。”任銘其實也沒什麽要緊事跟姒昊說。
“多謝事臣的關照。”姒昊在榻上向任銘行禮。
“客氣了。”任銘起身,他走前不忘去瞅眼虞蘇,昏暗燈光下的他,有着溫雅、沉寂的樣子。
任銘離去,出屋時,不忘将門關上。營地很大,小小的木屋裏,他藏着帝子。對于營地的士兵,任銘沒有吐露姒昊的身份,人們以為姒昊跟豬倌一樣倒黴,都遭遇了無妄之災,一位死于晉夷弓手的箭下,一位被射傷,險些沒命。
待任銘離去,虞蘇拿布巾幫姒昊擦汗,他默然無語,似有心事。姒昊察覺,他其實也知道虞蘇在想着什麽。
“我十五歲時,遭遇過一次刺殺。”姒昊緩緩講述,他開了個頭,虞蘇擦拭的動作停止,擡眼看他。姒昊知道虞蘇很在意,他在傾聽,雖然他沒有問,他帶着多少疑問,卻始終對自己坦誠而真摯。
“那是個冬日,正是冬獵的日子,我和堂兄駕着馬車,準備去郊野狩獵。弓手射出的第一箭,射在我胸口,但被銅配飾擋住,沒有貫穿,銅飾裂了,我沒事。第二箭,射在腹部。”
“腹部那道傷……”虞蘇頓時悟然,而姒昊跟他說的這些事,也讓他驚駭。
“是的。”姒昊應道。
“我為了躲避追殺,來到角山,在落羽丘住下。”姒昊繼續講述,“後來,兩位弓手追蹤而來,他們來殺我,我本該死去,僥幸為牧正搭救。”
“昊,他們為什麽要殺你?”虞蘇捏着巾布,他很緊張。
姒昊握住虞蘇的手,虞蘇的手指在微微顫動,他害怕,姒昊想他害怕聽到答案。姒昊對自己的身世很麻木,他習慣去接受它,因為不得不去接受,但對于虞蘇,他能接受嗎?
将虞蘇往身邊拉,低語,像在耳語般,姒昊告訴他:“蘇,我氏姒,洛姒族,我叫姒昊,我是……”
虞蘇慌亂地掙脫姒昊的牽制,他倒退兩步,背後已是牆,他挨着牆,茫然坐在了地上。虞蘇的反應,讓姒昊想起自己十三歲那年,在祖父彌留之際,獲知身世時的恐慌和迷茫。單只是洛姒族,便如此讓他不安,姒昊喚他:“蘇……”虞蘇垂着頭,抱住自己雙膝,他的肩膀在顫抖。
在秉叟講述的無數故事裏,自然也有落姒族的故事,這個族群,在十多年前帝邑淪陷後,慘遭殺戮,銷聲匿跡。就是有殘留,也難逃晉夷追殺,一旦被捕捉到,便會被殘忍血祭。虞蘇知道洛姒族,也知道他們的悲慘命運。
不難理解為何姒昊在逃亡,孤零零一人來到角山,身上帶着舊傷。他沒有父母,他也才十六歲,這樣的命運太凄苦了。以後怎麽辦,他以後怎麽辦?
“蘇……”姒昊喚他,見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角落裏,姒昊心裏慌亂,有一剎那,他甚至感到絕望。
“虞蘇。”姒昊再一次喚他,這次虞蘇擡起了頭,他恍恍惚惚站起身,從木塌旁走過,姒昊竭力一抓,他抓住了他的手,死死扣住他手腕。
“別走。”姒昊聲音沙啞,帶着懇求。
手腕被勒疼,虞蘇從恍惚中清醒,他在木塌前坐下,擡眼看姒昊,他輕輕說:“我……”虞蘇深吸口氣,“我很害怕,昊,你以後怎麽辦?”
“離開任地,隐姓埋名。”姒昊仍抓着虞蘇的手不放,只是力道沒那麽重,他也沒察覺适才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
“隐姓埋名,不會有人知道,不會有事的。”虞蘇欣慰一笑,他剛剛想得太嚴重了,還擔心姒昊時刻會被抓去殺祭。這裏不是晉夷的勢力範圍,他們不能将姒昊怎樣,只要他好好藏起來。
“嗯。”姒昊摸着虞蘇的臉龐,看着他嘴角的微笑,沉重應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揚劇本):重拍,劇本裏根本沒有吻戲,演員不要亂加戲!
____
秉叟:少年呦,你不告知他你的身份嗎?瞞得了一時,可瞞不了一世。
昊總:我不要他擔心受怕
導演:你明明是怕魚酥不要你。
昊總:胡說,是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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