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任邑來人

任昉趕往任邑, 他照父親吩咐, 先去吉秉家, 将姒昊遇襲及獲得晉夷兩位弓手的消息上報。吉秉連夜帶着任昉前往宮城,求見任君。

當箭镞被上呈到任君面前,見到殘箭紅镞, 任君神色沉重,沉聲問:“他傷得怎樣?”任昉躬身禀報:“他被射中左肩,在逃脫中力竭昏迷。我兩日前出發, 他尚未醒來。”

任君一陣沉默, 他起身踱步,心中不忍, 而在這不忍之下,還有一份深深的擔憂, 他走到任昉跟前,問道:“是何人在救治他?”

“是角山營地的一位醫師, 此人是事臣銘的奴人,懂草藥,喚壺。”吉秉回道, 他聽聞過壺。

“壺怎麽說, 他有性命危險嗎?”任君質問任昉。

“回任伯,壺說他失血過多,極其虛弱,一時半會難以醒來。”任昉如實禀報,他不說投巧的話, 也不隐瞞。牧正急着通報任邑,是怕姒昊有不測。在姒昊生死未蔔時,上報任君,顯然不是個好時機,但足以見牧正的耿介和忠心。

聽得任昉的話語,任君便也猜測到牧正的用意,姒昊當是性命垂危,此次通報,是讓他們做準備。若是任邑緊急派人前往角山,姒昊如有不測,或可見上最後一面。

“一旦帝子蘇醒,事臣銘會派人到任邑通報。我一路馳騁,方才抵達,後來者,當還在路上。”任昉見任君神情凝重,面露哀傷,知他心中的擔慮。就是壺也無法說清楚,姒昊會死會活,他尚有一線希望。

“吉秉,你傳令守衛,一旦角山來人,便領來找我。”任君對吉秉下令,他現下,只能等待後續消息,無論是生,是死,角山總要派人通報。保護不力之事,任君日後也會逐一追究,而今只能等待。

“是。”吉秉躬身受命,他冷靜沉着,雖然他內心的焦急,不比任君少。

也就在這時,一位盛裝的年輕男子闖進殿內,他身後還追着一位朱衣的貴族。任昉第一次進入宮城,由此他不曾逢面對方,但從衣着打扮和年紀看,他猜測盛裝男子應當是任君的嗣子任嘉。

來者正是任嘉,跟他身旁的是吉華,任嘉從吉華那邊聞訊角山有急報,慌張趕來。一進殿內,任嘉便詢問姒昊的傷情,得知是遇襲,且有性命危險,任嘉又急又氣,說道:“任銘怎得不敢來?他多少兵駐在角山,難道都是虛設!”

這事确實有任銘的失職,但任銘之前不知曉帝向子藏在角山,也就收到讓他搜尋晉夷弓手的消息。任昉和任銘有不錯交情,不過此時看任嘉盛怒,他不敢多說什麽。他疑惑,為何任嘉會有如此大的反應,不知曉任嘉和姒昊情同手足,而姒昊之前在任邑,已遭過一次襲擊,險些丢命。

“現下不是追究罪責之時,眼下有要事。”吉秉的聲音冷靜,他一出聲,任嘉便就安靜,他是吉秉的學生。吉秉掃視任嘉和自己的兒子吉華,聽聞姒昊有性命之憂,兩個年輕人都急得眼眶發紅。吉秉對任君說:“君主,讓華去趟角山,探看他傷情,他事再議。”

任嘉請求:“君父,由我去。”

任君沒理會兒子,他對吉華說:“華,你明日一早,趕往角山。”吉華領命,上前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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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父。”任嘉懇求,他內心痛苦而自責,矛盾而羞愧,為了不與晉夷公開為敵,他們目送姒昊離去,他們屈服于晉夷的威懾,放棄了對姒昊的庇護。

任君斥語:“換你去又如何?”

是啊,又如何,任嘉不會醫術,他去也於事無補,但若是彌留之言,臨終一面,于情理,任嘉有十足的理由要求。

任嘉年長姒昊一歲,做事卻遠遠不及姒昊深思酌慮,沉着冷靜,他太過感情用事,這是不讓他去的原因之一,主因,則因他是任君嗣子,他前去角山,任邑還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猜測他去幹什麽,要弄出大動靜來。

任嘉默然,他退到一旁,顯然他也知曉自己的要求不理智,內心卻非常悲憤。他一直反對姒昊離開任邑,他寧願冒着和晉夷當面開戰的風險,也不願舍棄他的手足。

任君根本不理會兒子的情緒,自去跟任昉詢問弓手之事,聽聞還有一位弓手在追捕,頗為惱火,命令任昉:“你回去告知任銘,無論他藏于何處,即使把角山燎了,也要将他搜出來!若不能抓到弓手,我拿他是問!”

不得讓這位弓手離開任地,一自然是為姒昊報仇;二,此人在任地流竄多月,一旦回晉夷複命,對任地相當不利。

之前追捕不到弓手,在于他藏匿山林,又是神弓手,不乏食物。任地許多老林子人跡罕至,根本無從下手,而今他出現于一水一山阻隔的角山,那是一座孤地,必讓他死在那裏。

“是。”任昉領命,将頭低下,大聲應道。

任昉心中不安,怕任君責問起他父親的失責,然而任君并未再說什麽,只是讓他退下。任昉舒口氣,獨自下堂。

離開大殿時,任昉從任嘉身邊走過,發現這人的臉上竟有淚痕,他悲戚而憤怒。任昉有一種猜測,姒昊會不會是被藏在宮城裏,陪伴任嘉長大?難以想象,姒昊生長于宮城,卻去角山那樣荒涼的地方當了貧困的牧人。

任昉走後,吉華也從堂上退下,他來到任嘉身旁,低聲問他:“我明早便啓程,你有什麽話托我帶去?”

任嘉不語,起身跟随吉華,兩人走出大殿,走出老遠,任嘉才跟吉華說:“無論如何,你告知昊,若是他日我為任君,必為他報仇。”

吉華看着任嘉泛紅、噙淚的眼睛,覺得這句話,可挺微妙,他不敢接,只是說:“昊走時,毫無沮意,你我都知,他的性情最是剛毅,他必能撐過這一劫。”吉華真心覺得如此,他相信姒昊不會這樣死去,他的人生才開始,“你別忘了,大巫的話,阿昊不畏弓箭,箭無法奪走他性命。”

聽得這句話,任嘉心中多少有些寬慰,他親眼目睹姒昊躲過致命一箭。帝子,才不會這麽輕易死去,他一定沒事的。

大殿裏,任君目送兒子和吉華結伴離去,他對吉秉說:“我何嘗不想留他在身邊。”

任君口中這個“他”,說的便是姒昊。帝妃是任君的姐姐,姐弟倆關系不錯,所以對這位外甥,任君也頗疼愛。

吉秉喟然,幽幽道:“這天下之人何其多,唯有他自出生,便可預見日後的血雨腥風。君主庇護他十六載,足矣了。”

在他弱小無援時,他的母家庇護了他,教育了他,到他成年後,便就得靠自己。人們無不是如此,成年意味着一份獨立,擔待。

“日後之事,我不敢想見,唯望他平安。”任君只能如此寄托,日後之事,他也無能為力。

“君主,昊非尋常之人,我深信他必定會沒事。他離去時雖然窘迫,若是到他回來之時,還不知曉是怎樣的盛況。”吉秉對這位學生,相當了解,他甚至覺得只要他保有性命,這些經歷最終将會成就他。

“你是說?”

“我是說,他出生後,懷裏綁着一件玄圭被送往母家,沒有父母,沒有兄弟,相伴的唯有一件玄圭。君主,未來之事未可知,世間之事總相承。”吉秉有雙深邃的眼睛,他看得很遙遠,或許他像大巫一般,能看到未來也說不定。

任君想起那件玄圭,還存放在他這裏,先是由他父親保管,後來又由他來保管。玄圭是帝邦王權的象征,無論姒昊日後的路程多麽暗淡,處境多麽艱難,他終究有一個帝邦繼承者的身份。這個身份,唯有他死後,才能消除,只要晉朋殺不死他,他這身份就一直存在。

夜裏,任昉在吉家入住,他受到很好的招待,并且身邊圍簇着吉華姐弟,任嘉,還有吉秉。他們都在打探姒昊在角山的生活,與及這次受傷相關的大大小小信息。

到此時,任昉才真正意識到,姒昊在任邑有衆多親友,而且這些人非常關心他。任昉挺忏愧,他對姒昊在角山的生活知之甚少,能說的也不多,盡力而為而已。

聽任昉講述,姒昊離群索居,在一座山崗上入住,放着一群羊,和一只狗崽為伴,他羊養得還不錯,是個像樣的牧人。任嘉聽後哈哈大笑,笑中帶淚。吉華見任昉困擾,告訴他:“他離開任邑時,就跟我們說要去牧羊牧馬,還要學種田,捕魚,不想真是如此。”吉華說得相當感慨,當時真以為他是說說而已,然而流亡的生活,必定很艱苦,學習這些,是生存的技能。

他們都是大貴族出身,根本沒幹過什麽農事,也不會,在他們看來牧羊更是下人之事。若是換自己或者任嘉,對這樣的轉變,都将難以接受,而姒昊很快就适用了。

“他跟你提過我們嗎?”吉芳溫聲詢問。

“沒有,只有我父親知曉他身份,他話語很少,從未聽他提過任邑。”任昉還一度以為姒昊是啞巴呢,對他也談不上友好,而今想來,自己真是狹隘。

“太孤獨了,這樣太孤獨了。”吉芳眼角泛紅,她躲到一旁去,偷偷揩淚。她還是在姒昊離開任邑後,才獲知姒昊身份。甚至沒能和他好好告別,當時她還以為姒昊只是出游。

小時候,她和姒昊兩人,堪稱熊孩子,常會打架。那時他們也不過五六歲,再大些,就不打架了,都被她父親喊去授學,傳授他們知識,告知他們要恭愛友愛。

姒昊八歲時,任君以任嘉需要學伴的借口,将吉秉的孩子們,都送到宮城裏撫養,自然姒昊也因此進入宮城。他們四人一起長大,從幼小到成年,在吉芳心裏,姒昊是她一點都不可愛,但相當可靠的弟弟。

一群人,就着姒昊和角山,談到夜深才散開。任昉回自己房間,往榻上躺卧,沒有一絲睡意。他心裏擔心父親和任銘,也祈禱姒昊務必要活下來,同時,他對父親又多了幾分認同和理解。

第二日清早,任昉離開任邑,出郊野一片棗林,停車等候。不多久,以出使名義出行的吉華,由家中老奴趕車,跟了上來。

輛車一前一後,驅離任邑,前往角山。

分坐不同馬車,拼命馳騁,路上不便交談,吉華心中焦急,也無心交談。

直到車出茂林聚落,接近侖城時,他們遇到一輛逆向而來的馬車。這車跑得飛快,火急火燎。任昉認出馬車上的人是營地士兵,将車攔下,上前詢問,果然,是任銘派去任邑禀報的士兵。士兵攜帶來的消息是:姒昊人已清醒。

這是個大好的消息,不只吉華驚喜,就是任昉也覺松口氣。

士兵匆促辭別任昉,上車絕塵而去,奔赴任邑。目送馬車穿過茂林,吉華欣喜說:“這下他們能安心了。”

無論是任嘉還是吉芳,還有自己的父親和任君。

對吉華等小年輕而言,姒昊是親人,而對任君和吉秉而言,這份情感要複雜得多,他們需要思慮得更多,顧慮不少。但無疑,姒昊活着,他們內心都會感到欣慰。

兩車進入角山,已是日薄西山,行進在荒涼的原野,吉華看到了羊群,還有牧羊的人。羊群幾十上百散布在原野,牧人披頭散發,衣着褴褛,孤零零地揮動着牧羊鞭,身邊有一頭跑來跑去的牧羊犬。

這樣的生活,和任邑宮城的生活,真是天壤之別。吉華挺佩服姒昊,他在宮城裏的吃用和任君的嗣子一樣,若是換常人,根本無法承受這般巨大的落差。

“他先前,就住在那裏,那片林子過去,有一座山崗,山崗喚落羽丘。”

兩輛馬車都放慢了速度,并驅而行,任昉手指一側,和吉華交談。吉華遠目眺望,也只見夜幕下綿綿的山林,窺不見那落羽丘所在。想也知曉,那是個相當寂寥的地方,不見一點燈火,渺然無人煙。

“看着很荒涼啊。”吉華感嘆。

“他那兒很孤寂,生活艱苦。說來忏愧,我先前不知曉他身份,一度以為他是獲罪的子弟,未曾禮遇他。”任昉有點內疚,其實他待姒昊不好不壞,像對待那些粗陋的牧民般。

“多謝你們父子收留他。”吉華一點也沒怪罪的意思,他朝任昉行了個禮。只要人們知道姒昊的身份,多會當他是塊燙手的芋頭,恨不得抛去遠遠,但牧正收留了姒昊。

“不必謝,實在失職。”任昉歉笑,僥幸姒昊留了條命,若不他們父子可就成罪人了。這一路相伴,任昉頗喜歡吉華的謙和溫雅。

任昉發現吉華儒雅,任嘉張揚,姒昊內斂,這三人年歲相仿,是交情深厚的友人,可性情還真是不相類。

馬車繼續前進,夜色相伴,吉華看到前方有燈火,範圍還不小,猜測是營地,果然聽到任昉說:“營地到了。”

這一路不曾停歇,馬累人倦,看到角山營地,才有種輕松之感,終于抵達了。

此時已經是夜晚,營地裏的人,大多已入睡,營地寂靜。兩輛馬車出現在營地門口的聲響,引得戍夜的士兵出來探看,見是任昉,急忙拉開營門,讓馬車進去。

兩輛馬車開進營地,在一側将人放下,趕車的奴仆自去歇息,喂馬。任昉未停歇片刻,他帶着吉華,趕往營地東面,姒昊入住的小木屋。

吉華急于去見姒昊,也不管到人家地盤,得先去拜訪主人,反正擱會兒,士兵自會去禀報任銘。

暗淡月色下的營地,除去一兩聲不清晰的狗吠聲外,仿佛一切都陷入安眠。吉華站在了小屋前,從門縫能見屋中有微光傳出。從任邑到角山,一路疲以奔波,只為見上姒昊一面,此時吉華反倒有些怯意。

很奇怪,他數次想過姒昊和他們重逢時的情景,那該是很熱鬧很喜悅的場景,卻不想,有天,他會親自去探看受傷病弱,孤苦伶仃的姒昊。他該如何去面對他呢,他們這些在棠棣樹下,起誓要相互扶持的夥伴,把他抛在了荒涼的角山上。

任嘉對姒昊的自責和愧疚,吉華也有,只是他更冷靜,更理智而已。

任昉見吉華站在木門前,沒有動彈,他伸手幫推開了木門,待木門打開,不只吉華吃了一驚,任昉也覺得不可思議。

木門緩緩被推開,迎面而來溫暖的氣息,那是火塘炭火燃燒帶來的溫度,對兩位一路被夜風吹得抖索的人而言,實在是舒适。

屋中并不昏暗,不只有火塘的照明,還有一盞油燈,點在榻旁,足以照亮榻上的兩人。安然沉睡的姒昊,還有坐在榻旁,半身趴在榻沿睡去的一位看護者。在吉華看來,“她”有一頭漂亮的長發,優雅的身段,“她”執住姒昊的一只手,扣住不放,揭示兩人關系的親昵。就在離榻旁不遠處,在火塘邊,還趴着一條小黑犬,它本來在舒坦睡覺,此時已經警戒地擡起狗頭。

這番情景,離吉華想的悲慘,實在有點差距,這位漂亮的女孩,她是誰呢?由于照明有限,虞蘇又埋着頭,吉華一時沒認出他是位少年,還以為姒昊在角山,尋到了一位心愛的女子。

作者有話要說: 任嘉:昊,我的好兄弟,你死得好慘,我一定不會放過晉夷,我要為你報仇雪恨。

昊總(大口吃着肉羹):……

吉華:阿昊,你在角山過得好慘,多麽孤獨無助,我來看你了,你別難過。

昊總(攬着虞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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