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承諾

“嗚……汪汪!”

大黑發出吠叫聲, 特別響亮, 它嗅到陌生氣息, 看到了陌生來者,它朝進屋的吉華使勁吠。

大黑這一叫喚,把入睡的兩位主人吵醒, 虞蘇最先醒來,他擡頭看向門口,認出任昉, 他喝住大黑, 接着是姒昊,他睜開眼睛, 用低啞但溫柔的聲音問虞蘇:“蘇,是誰來了?”

姒昊的聲音, 吉華自然認得,真是相當感慨。吉華大步走上前, 來到姒昊跟前,他對姒昊笑着,笑着笑着, 眼中噙淚:“阿昊, 是我,我來啦。”

榻上的姒昊,一見到吉華,想坐起身來,被吉華連忙按住。姒昊因為一時亂動, 疼得龇牙,擡頭對吉華笑語:“華,你怎麽這幅模樣了。”看來他精神不錯,還能取笑人呢。此時的吉華,蓬頭垢面,衣物髒污,實在跟往日在任邑裏儀表堂堂的樣子大不相同。也不想想這都是因為擔心誰,而一路匆促趕路,根本顧不得儀表。“你倒還好意思說,你瘦了不少,真是遭罪啊。”吉華嘆息,将姒昊攙住,扶他坐起,虞蘇在他背後墊物,護着他。

虞蘇不認識吉華,見他裝束知道是位貴族,而從他和姒昊親昵的程度看,可知是他的故交,此時虞蘇還以為吉華就是他的表兄呢。

吉華和姒昊自去交談,虞蘇側立在一旁,和任昉低語。任昉見到虞蘇在營地,頗為吃驚,不過兩人也只交談兩句,沒再多語。虞蘇的心思全在姒昊身上,他看到姒昊臉上的笑容,聽到他見到故友,開心的言語,虞蘇為他高興。

想着他們故人相見,還不知道能談到幾時呢,虞蘇自去燒水,給風塵仆仆的兩人備一份熱水喝。

陶鬶剛放在火塘上,任銘已經聞訊過來,小小的屋子裏,頓時擠滿五人一犬。吉華匆匆和姒昊寒暄幾句,便就叮囑他好好歇息,他明日再過來瞧他,随即吉華、任銘和任昉結伴離開,他們顯然有事要商議,走得也倉猝。

一群人齊齊離去,留下寂靜的小屋。

見三人走遠,虞蘇才将房門關上,大黑也重新趴在了火塘邊,補它的眠。火塘上,陶鬶裏的水還未燒熱,木炭燃燒,發出微弱的崩裂聲,反倒給人夜真靜之感。

虞蘇坐在榻旁,幫姒昊整理被子,他看姒昊嘴角有笑意,不覺也笑了起來。姒昊執虞蘇的手說道:“他是吉華,像我的兄長。我小時候在他家住了八年,後才由舅家照顧。”

姒昊第一次和虞蘇說他小時候的事情,虞蘇安靜地傾聽。虞蘇想,姒昊在任邑,應該有很多親友吧。

“昊,你離開任邑的時候,很難過吧。”虞蘇想換成是自己,一定非常難過,離開熟悉的地方,辭別親友,獨自一人漂泊。

“早已料到得離去,倒不至于十分難過。”姒昊對于離別看得淡薄,但并非他不重情感,只是不得不去做。

聽到這一句話,虞蘇沉默,他心裏有些不安,他小心翼翼問:“那你離開任地,會去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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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昊垂下眼睑,他的拇指在虞蘇的手心輕輕蹭着,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對虞蘇而言,仿佛已經燒好了三只陶鬶的水那麽久。

“你以前說過南洹。”姒昊輕語,這是他這幾天一直萦繞不絕的一個念頭。

“那裏很好,而且離虞城近,我可以經常去看你。”虞蘇歡喜應道。

姒昊沒再說什麽,他拉着虞蘇的手,貼放在胸口,許多才聽到他輕輕應了聲:“嗯。”

最理智的抉擇,是遠離虞蘇,走得越遠越好,一生都不相見,這樣虞蘇永遠不會受他牽連。但人得面對自己內心的自私,姒昊的心意是去虞地,住得離虞蘇近些,常常能去看看他。

此時夜已深,虞蘇熄滅油燈,姒昊讓虞蘇回席子上睡,怕他又趴在木塌上。虞蘇聽從,回席子上躺卧,很快便就睡着了。

木塌上的姒昊能聽到虞蘇的呼吸聲,想着席上之人,姒昊逐漸睡去。對他而言,有些事,多想無益,該如何去做好,便如何去做。

第二日清早,吉華迫不及待地跑來姒昊的小屋裏,在門口,正好和虞蘇迎面撞見,晨曦下的少年手裏挽着一個小竹籃,對自己略帶羞澀地微笑,很是溫雅。吉華謙和地問他:“阿昊醒來了嗎?”虞蘇點頭應道:“醒來了。”

虞蘇清早打算和壺一起去採草藥,見吉華過來,他心裏也挺高興,他怕姒昊一人留屋中,沒人看顧會不方便。其實採藥的地方很近,就在營地外的一處山坡上,花費不了多少時間。

吉華走進木屋,隔壁的壺從屋內出來,虞蘇和壺結伴離去,吉華坐在了姒昊的榻旁。晨曦明亮,照着木榻上的兩人,也照着兩位提籃男子出營的身影。

正是時候,吉華想,他要和姒昊談點事,有這位少年在,還不知道方不方便,正好他外出。瞅眼病榻上的摯友,見他精神不錯,靠在榻上,看着窗外,享受着傷病後不自由的生活。大概也沒什麽事,能将他打垮吧,吉華想。

吉華瞅見窗外的人影,他問:“他喚虞蘇是吧?”看來吉華已經問過任昉了,姒昊輕點了下頭。

“他知道你身份嗎?”

“只知我是洛姒族。”

兩人交談的聲音細小,就是有人趴在窗外偷窺,也只看到他們翕動的唇而已,一點聲音也聽不見。

“也好。”吉華颔首,他看得出姒昊對這少年的态度很特別,但是這樣的身世,知道了,只會徒增煩惱。

“傷怎樣?”吉華打量姒昊的左肩,他衣服穿得嚴實,看不到他左肩受傷。身為病人,衣衫整潔,頭發一絲不亂,該說虞蘇将他照顧得很好。

“還不能擡臂,這兩日倒是不怎麽疼了。”姒昊本還以為這只手臂廢了,不想壺說治得好。

“紅镞箭,一枚足矣致命,你竟能躲過兩回……”聽着像似誇贊,實則是為他心疼。被如此厲害的弓手追殺,兩番險些丢去性命,雖然得救活,遭受了何等的折磨。

“兩位弓手都已殒命,我能有一時的平安。”姒昊很清楚自己的情況。

“日後,可有什麽打算?”吉華知道當初姒昊離開任邑,打算遠離任地,但因弓手的威脅,而受他們阻攔,止步于角山。現今弓手的威脅解決,姒昊不會再留任地。

然而,你要去哪裏呢?阿昊。

此時的吉華,再次感到了離別的感傷,在這麽個明媚的清早,卻只能談殘酷的事情。

“我曾與你父親商讨過,我唯有設法前去規方,才是歸所。”姒昊說得平靜。

規方,和洛姒族世代交好,晉朋奪權後,有少量洛姒族和尋人,經由天豈山逃去了規方,規方的君主鬲重收留他們。因着特殊的地理條件,鬲重不懼怕晉夷,在十多年前的大混戰裏,他曾擊敗過晉朋的軍隊。

“無法施行。”吉華搖頭,“去規方,需得經過狄戎的部族,這還不是最難,最難也不是毒霧彌漫的天豈山,而是盤踞在天豈山以西的穹人。”

“缗地西近狄戎,若是我先去缗伺機,跟狄人尋得一條商道,能繞過穹人,前往規方即可。”

姒昊在席子上用手指繪畫,說明,因吉秉的教導,還有過人的記憶,姒昊腦中有一個方國地圖和關系圖,天下為他所知。

“不可,戎狄兇惡,途徑他們領地兇多吉少,何況狄人之地,而今已多為穹人所有。昊,九死都未必有一生。”

吉華雙眉緊皺,他看不到去規方的希望,雖然它才是姒昊真正的庇護所。

姒昊只是在和吉華協商,他面臨抉擇,去規方不是一個上策,他自己也知道。

“若我渡任水,經由虞地,前往缗地呢?”姒昊問。

“不如留在虞地。”虞地和任地相鄰,它又處于缗和任的臂膀之中,遠離晉夷和穹方。

姒昊沉默了,這是他想要的答案,也是他所害怕的。情感上他想留在虞地,理智上,他得避開虞地。

吉華站起身,走到窗旁,望着遠山的景致,若有所思。吉華回過頭來,語重心長地說道:“我還是希望你留在虞地,日後還能有機會獲得你消息。”

見姒昊像似在沉思着什麽,吉華笑語:“虧得是我來,換嘉來,你角山也別想出去。”

姒昊無奈一笑,他們三人都是吉秉傳授的學生,唯有任嘉,做事根本不考慮後果,只憑靠情感而為。

虞蘇採藥回來,出現在窗外,吉華起身離開木屋。兩人還是在門口相遇,虞蘇向吉華行了個禮,吉華恭和回禮,他看着虞蘇欣喜朝姒昊走去,姒昊看他,眼中帶着深意,吉華再次感到不對勁。

吉華不會覺得自己想多,在任邑沒見過姒昊喜歡誰,所以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對人如此溫柔,深摯。嗯,雖然是位少年。

虞蘇不知道姒昊和吉華這一個早上,都談了什麽,他自然也不知曉,姒昊曾有過遠離他的念頭。

壺将草藥碾碎,為姒昊換藥,虞蘇在旁幫忙。自從虞蘇到來,姒昊的傷情好得很快,他能自己從榻上坐起,無需人再攙扶。換藥的過程,也不再像似上刑,疼痛感減少許多,姒昊面無表情地看壺在傷口上輕摁。

虞蘇還是很緊張,會執住姒昊的手,姒昊則緊扣他手指,兩人私下的小動作,壺見了當沒見。

将傷口纏好,壺收拾藥罐離去,走前,還體貼地把門帶上。屋中,只有窗戶投入的陽光,兩人四周昏暗。

虞蘇幫姒昊的上衣拉好,系結衣帶,他低頭認真的模樣,看得姒昊心裏沉重。他們分離在即,虞蘇在營地已經住了三天,邰東不出意外,明天會抵達。

“採藥的地方遠嗎?”

“不遠,就在營地外的一座小山坡上,長了好多草藥。壺跟我一樣樣說了名字,我沒能記下來。”虞蘇笑語。壺說得很快,名稱又多。

“要是我能在營地多住幾天就好了……”虞蘇的手從姒昊的上衣移開,他坐在榻旁。

“蘇,待我傷好,我去找你。”姒昊能給他一個承諾,去找他的承諾。

“嗯。”虞蘇應聲,他嘴角綻笑,他覺得這是一個約定。

明年他就十六歲了,可以營建屬于自己的房子,到時就将房子分一半給姒昊住,反正也沒規定,只準給成親對象住。姒昊到了虞地,只要自己不說他是洛姒族,誰也不會知道。

要煩惱的,大概只是要将房子建在哪裏?不能建虞城裏,也不要去人多口雜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你才舍不得離開他呢,一定住在虞城附近,我押一根辣條。

————

虞蘇(含淚):導演跟我說你寧願踏上去規方的死亡之途,也不去虞地住?

昊總(自覺跪搓衣板):并無此事,你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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