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相同的容貌

在任邑時, 姒昊曾和任嘉, 吉華參與過平民的社中活動。他們趁着夜黑前去社樹, 将玉石的裝飾取下,輕易就能混進去。在熱烈的篝火旁和女孩男孩們一起跳獸尾舞,在高大的社樹下和社中的勇士比力氣, 比武藝。很熱鬧,也很有趣。

任嘉是個随性而為的人,枯燥乏味的宮城困不住他, 姒昊的性情亦喜歡新奇, 唯有吉華做事謹慎,卻總被他們拉來參加, 當然他也玩得很開心。

漫天星辰之下,圓月高懸, 姒昊站在虞城的社樹下,聽着身旁喧鬧的人群, 還有将四周燒得通明的篝火。他追憶起在任邑的生活,想起他的夥伴。這份思念之情,只有一時, 他很務實, 知道不會再相見,思念無益。

在虞城的秋冬,姒昊改變許多,他紮虞人同款的發髻,跟虞人獵人一樣, 在手臂綁系塗有鹿角符號的獸皮護腕,就連口音,他聽起來也像個虞人。

這些改變,有意而為之,他想以虞人的身份生活下來,他舍棄了自己的身份。

對于姒昊而言,無論是在任邑當個貴族,還是到僻遠的地方牧羊,還是來虞地當個獵人,他都能适應。對常人而言,很可怕,難以接受的轉變,在他這裏都不成問題,他是個變通的人。

此時,他握着所愛之人的手,并肩而立,覺得虞城的生活挺不錯。

篝火邊的男子們跳起長矛舞,吸引女孩們的目光。他們喝聲洪亮,積極展露強健的體魄和有力的臂膀,在大冬天裏,光着膀子。

虞蘇看他們起舞,想女孩們喜歡這樣的男子,強健而勇猛。虞蘇回頭去看姒昊,姒昊用手指摩挲他的手指,很暧昧,神情卻顯得若無其事。

“那人是講故事的老者?”姒昊的目光落在一側,那裏有一簇小篝火,篝火旁坐着一位老人。在老人身旁,圍坐許多孩子,還有幾位婦人。

“他是秉叟,他會講好多故事。”虞蘇很高興姒昊也對秉叟感興趣。

“秉叟?他以前擔任過秉臣的職位吧。”姒昊一聽,便知道他的身份。秉臣是一國的重臣,協助君主處理政事,出使鄰國。

“是的。”虞蘇點頭,他不意外姒昊知道,姒昊很博聞。

姒昊帶虞蘇往秉叟那兒走去,虞蘇問:“阿昊,你喜歡聽故事嗎?”

“我大父在世時,常給我講故事。”姒昊和虞蘇一樣,從小聽着故事長大。

兩人來到秉叟的篝火旁邊,尋個位置坐下,安安靜靜傾聽。小篝火的光相當有限,秉叟的身子伛偻,像似整個人藏在黑暗中。他是個很老的老頭兒,可能有五六十歲了,能活到這個年紀的人不多。他的聲音響亮,聽着底氣還很足,他的語調如常,平緩,像慢悠悠流淌的溪流。他在講述伯禹的故事,故事裏有洪水,有龍羽山,有死亡和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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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大洪水把我們的虞城也淹了嗎?”

扈叟說:“那時,還沒有虞城。”

“那時的虞城,還是一片樹林和沼澤,生活着大象,犀牛,還有很多野豬。只有很少的一群人,住在紫湖邊,古帝時代,稱他們為犀皮人。他們穿着能抵擋刀矛的犀皮衣,是最勇猛的獵人。”

扈叟的故事總是一不留神就偏離主題,前一刻還在講洪水,下一刻,已經在講述傳說中的犀皮人。人們喜歡聽他這麽講,仿佛有着永遠說不完的故事,一個攀着另一個。

有個孩子還執念大洪水的故事,問道:“秉叟,在樹上住吃什麽呢?”

秉叟說:“食物很快就吃完了,人們又饑又渴,一個挨着一個死去。”

孩子問:“都餓死了嗎?”

“沒有都餓死,都餓死了,你打哪來。伯禹帶領許多部族的男子,挖通道,将洪水疏通出去。洪水退去,大家才得救。”秉叟講述衆所周知的大洪水故事,講得相當簡略。

同樣的故事,姒昊小時候聽外祖父講過。他還知道故事裏的這位伯禹,就是後來帝邑的營建者,他是帝邦第一代君王。

虞蘇熟知大洪水故事,他沒留意秉叟的講述,他的目光為前面火光吸引,那是一條火龍——火把長隊。起先它很遠,在房屋後斷斷續續,點點光,後來蜿蜒不絕,朝社樹這邊前來。

聚集在秉叟身旁的孩子們,很快也注意到火把長隊,他們歡喜跑開,追逐火光。

火把隊伍進入社樹,秉叟身邊的聽衆跑得只剩姒昊和虞蘇,人們争先圍觀。這群執火把的人們,清一色都是年輕男子,穿着整齊的着裝,他們是虞君嗣子虞戍北的随從。

看來,今晚虞戍北興致不錯,用這麽大的排場,前來東社與民同樂。

被大家遺忘在旁的秉叟,慢慢悠悠從地上起身,他屁股剛離開地面,就覺得雙腿虛晃,看似要栽倒。秉叟有點慌,他一把老骨頭實在不經摔,眼看他老人家就要臉着地,突然一條有力的胳膊将秉叟攙住,胳膊的主人是姒昊。

對于秉臣,姒昊很敬重,他的師父吉秉,便是一位秉臣。

人老體弱,秉叟的膝蓋軟在地上,姒昊低身架住他,火把隊伍正好從兩人的身後穿行,絡繹進入社屋,火光将他們四周映得如同白晝。

秉叟擡起頭,正想感謝出手相救的人,他驀然對上姒昊的臉龐。他像似受到了極大的驚吓,他掙脫姒昊的手,跌倒在地,姒昊不解,又去攙他。這時,姒昊才留意這個老者的身子在顫抖,顫顫巍巍,連同聲音也帶顫音:“後向……”

秉叟喚出一個稱呼,他的聲音不大,聽着像呓語。姒昊挨得他近,聽得清楚,他身子一僵,驚愕無比。

後,命令者。後向,是帝向的另一個稱謂,他的臣子們,便是這樣稱呼他。

“後向……”秉叟又呢喃一句,他擡起瘦骨嶙峋的手去碰觸姒昊臉龐,姒昊呆滞,沒有躲避。

“秉叟,你沒事吧?”虞蘇将秉叟從地上扶起。身後的喧嘩,還有刺眼的火光,虞蘇沒能留意到姒昊的異常。

秉叟看見虞蘇,還有熱鬧的人群,熟悉的社屋,他逐漸平靜下來。他執着虞蘇的手,由虞蘇将他攙到一旁坐下。

沒人注意到小篝火旁,那個單腿膝地的人,他保留這個動作好一會兒。姒昊的手掌大力撐在地面,砂礫磕得他掌心流血,他卻似乎毫無知覺。他緩緩站起身,有一剎那,對上滿目的火光,他甚至慌地想逃進黑夜裏,然而他還是鎮靜下來。

他走到虞蘇身旁,也來到秉叟的身旁。秉叟在看他,他也在看秉叟,他想這個老人到底從他身上看出了什麽?

“你喚什麽名字?”秉叟的語調,恢複講述故事時的那種平緩。

“姚蒿。”姒昊回答。

虞蘇看看秉叟,又去看姒昊,他覺得姒昊神色凝重,雖然他話語平靜。

秉叟摸着腰間的玉刀,他聽到姒昊的答複,他搖了搖頭,像似在否決什麽,他喃語着什麽,含糊不清。

“走吧。”姒昊喚虞蘇。

火把隊伍已經全數進入社屋,人山人海圍在社屋裏,姒昊執住虞蘇的手,悄無聲息的離開社樹,兩人的身影融入黑夜。

圓月如餅,瘦小的秉叟孤零零地坐在高大的社樹下,口中仍喃喃有詞,像一個癡呆老人。

姒昊的心情沉重,返回北區的路上,他一言不發。虞蘇察覺到他的不對勁,但不知道原因。他當時只看到秉叟推開姒昊的攙扶,而姒昊又去扶他,并沒聽到他們說了什麽。

姒昊的步伐很快,不覺将虞蘇抛在身後。虞蘇追趕上來,抓住姒昊手,緊緊扣住,他莫名感到很不安,心很慌。姒昊沒有放慢過腳步,他匆匆回到虞蘇家中,進入自己昏暗的房間裏。

他坐在草泥臺上,靜默地只留給虞蘇一個背影。

虞蘇從背後将姒昊抱住,他從沒見過他這樣,他覺得他難過至極,在為什麽事情而痛苦。

“阿昊。”虞蘇喚他。

姒昊将虞蘇攬入懷,他摟抱虞蘇,沉寂無聲。虞蘇也抱着他,不時用手去撫摸他的背,安撫他。他的動作輕柔,姒昊的心被他撫平,漸漸靜下來。

姒昊本不該到今日,才知道自己的容貌像極父親。年幼時,大父就曾說過,自己和父親長得像。至于多像,姒昊以前不清楚。

這般讓他如何藏匿?

那些見過帝向,并且還活着的人,會将自己認出。

虞城有多少這樣的人?

也許,只有秉叟,他是秉臣,他出使過任邑,見過當年還活着的帝向。

“蘇,我沒事。”姒昊摸虞蘇的頭,他想自己把他吓着了。

“嗯。”虞蘇放開姒昊,他坐在姒昊身邊,陪伴他。

虞蘇知道姒昊有心事,他挨着姒昊坐,握住他的手,然而姒昊只是沉默。

這夜,虞蘇惆悵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挨席想入眠,翻來覆去不成眠。他的不安,在夢裏呈現,他夢見姒昊離他而去。他在夢中絕望而悲痛,撕心裂肺一般。

第二日,天剛亮,姒昊便就辭別虞父虞母,離開虞城。

按以往,虞蘇會将姒昊送出西門。這次,兩人出了西門,姒昊讓虞蘇回去,虞蘇不肯,說他送姒昊到林子入口再回去。

林子入口出現在眼前,姒昊止步,對虞蘇說:“到了。”他不放心虞蘇跟他進林子,怕他單獨回去出事。

“我……我再送送你。”虞蘇低語,他抓住姒昊手不放。

“蘇,冬日快過完,春時我們就方便往來了。”姒昊撫摸虞蘇臉龐,他又怎會不知道他的不安,他一步步的相送,不願自己離去。

“嗯。”虞蘇擡頭,露出微笑。

“回去吧。”姒昊溫語相勸。

“好。”虞蘇聽從,伫立在林地入口,他身後是通往虞城西門的一條土路。

姒昊離開,他走時還回過兩次頭,對虞蘇揮手,示意他回城去。虞蘇只是點頭,但沒有動彈,他仍在原地目送姒昊離去。

看他手持長矛,身挎弓箭,行走在雪地上,留給自己一個背影。他穿着自己親手縫制的厚外套,腰間纏着一條褪色的藍色發帶,他走動時,那條發帶在身側飄動。他一直佩戴着它,從未取下來。

虞蘇癡癡看他遠去的身影,有一霎那,虞蘇看見他踩踏過的地方,冰雪都消融了,樹葉蔥綠,花草興榮。

那只是一個幻覺,那是他期待的春日。

姒昊走的蒙蒙清早,秉叟人已醒來,坐在木案前,跟前放着一碗溫熱的粥。沒什麽牙齒的秉叟,一向只能吃柔軟的食物。他邊喝粥,邊想自己年紀确實大了,有天,會到冥間去和老朋友們團聚。

他想在冥間,應該也能夠遇到帝向吧,也許他可以傳話,告訴他,他的孩子還活着。

身為虞地知識最淵博之人,秉叟精通古往今來之事,他還有一種禀賦,一份他人少有的敏銳。他相信昨夜那位攙扶他的年輕男子,是帝子。

人的相貌往往能看到他們先輩的身影,秉叟活得長,記得虞城好幾代人的容貌。姚氏沒有這樣的長相,那位少年告訴他的是化名。

秉叟忍不住摩挲玉刀,這是他心愛之物。當年他出使任邑,帝向看他佩刀粗陋,親賜他一柄玉刀。

這位帝邦的年輕君王很仁厚,然而好人并未得善終。

作者有話要說: 向帝:我曾經也很帥也很溫柔,只是長得帥死得快。阿崽,別怪拔拔。

昊總:我抽支煙冷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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