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遺孤

這場黎明前的勝利, 使得夷城的奴隸們高聲歡呼, 很快, 金燦燦的太陽從東面的土闕上升起,灑在他們身上。他們衣衫褴褛,蓬頭垢面, 有的手腕,腳腕上還套着鋸斷、劈斷的木枷。受制的肢體,在和木枷不斷的摩擦下, 糜爛流膿。

姒昊騎白馬, 率隊伍步入城東。他的出現,讓奴隸們全都停下手中的動作, 齊刷刷地看向他。他們低聲交談,他們的神情帶着疑惑, 他們在想他就是帝子嗎?

子山晉在這群奴隸正中,為他們擁簇。他坐在土階上, 身旁橫卧一把殘矛,他身上染血,破爛的衣服幾乎遮蔽不住身體。他腳腕的枷非木質, 而是青銅, 長年累月的配戴下,使得銅枷四周的皮肉糜爛,流膿血。姒昊的到來,讓子山晉擡起頭,他掙紮着想站起, 立即有兩位奴隸将他攙扶。

姒昊下馬,子山晉站起身來,兩人四目相視。他們以往不曾逢面,只是一眼就已猜測到對方的身份。姒昊走到奴隸之中,他向子山晉點了下頭,他用洪亮的聲音說:“我是帝向之子,我來踐行我的承諾,從今日起,你們恢複自由,再不是任何人的奴隸!”

奴隸們爆出一陣陳歡呼聲,喊着:“是帝子!帝子來解救我們了!”常年殘酷的奴役,使得這些奴隸都快忘記自由身的生活,他們在歡呼過後,是痛哭涕流。

一位年長的男子接近姒昊,他幾乎是用爬地來到姒昊跟前,他一條腿被砍傷,血和沙糊在他傷腿上。他抱住姒昊的腳,他身上散發着惡臭,他用虛弱的聲音說:“帝子把穹人都趕跑了,我們尋人世世代代感激你。可是我們能到哪去呢?尋人早沒了家。”

姒昊低下身,他眼神深沉,他沉重地點了點頭。他擡頭看向這群飽受苦難的人,他說:“青壯者,我會發放你們武器,讓你們得以自保;傷弱者,我會幫你們安置,讓你們有住的地方,有吃的食物。”

奴隸們相互扶持,全都站起身來,他們默默地向姒昊叩拜,他們知道這意味着什麽。此時,他們心中有一份欣慰,尋人曾效忠于帝向,他們是帝向的子民,他們也是帝子的子民,他會給予他們庇護。

傷腿男子放開姒昊的腳,他跪地向姒昊行拜禮,他心裏相當感激。他已年老,能活的時日恐怕不多,可他有個孫子,孫子日後不必再過艱苦的生活。姒昊将傷腿男子攙起,這時傷腿男子的孫兒過來,把他扶走。

“阿昊,他們身上的傷都很嚴重。”虞蘇來到姒昊身旁,跟他低語。姒昊颔首,這些人不只有傷,還饑寒交迫,他說:“讓他們就地養傷,蘇,你分放他們食物和衣物。”

“我已經派人将營地的物資運進城來,城中也有不少食物,穹人走得匆忙,沒帶上。”虞蘇說到食物,自然而然露出微笑,在此時看來,這是最好的“藥物”了。

有虞蘇在,他會将這些原穹人的奴隸安置好,姒昊安心。就是他親力親為,也未必能做得比虞蘇更好。

姒昊帶兵離開城東,前往城中穹首的大屋,友軍的将領們,早已聚集在那裏。

夷城為穹首駐紮十多年的大城,這十數年間,穹人在晉原貪婪而跋扈,經由掠奪,積累無數的財物。姒昊到來時,将領們都在屋子裏,無數箱的財寶被士兵搬出來,傾倒在大廳地上。它們堆積如山,它們金光閃閃,它們每一件的身後,都沾染上他人的血淚。

“穹人有随身攜帶財物的習慣,逃命也不會忘記帶,這些是真帶不走才留下來。”任嘉啧啧兩聲,他從地上拾起一件大玉璜。這東西看着像似南蠻之物,約莫是從商隊身上洗劫的吧。

“難怪穹人甘願當晉朋的看門犬,以前怎麽趕都不肯走。”翟夷首領蹲在寶山前,早看得眼花缭亂。

“令人震驚,這小小的穹首,如此富有,堪比河洛大國的君主。”虞兵将領依齊辰搖了搖頭,他抱胸站在一旁。

虞君當年曾和姒昊歃血為盟,結為同盟。當任軍和姒昊約定好出兵的日期,虞君也獲得消息,他派出一支軍隊前來支援。虞君這只老鼈認為重在參與,他确實沒有違背盟約,但他派出的人數很少,也就三百兵,兩輛戰車。

依齊辰是個很有才能的将領,這麽少的兵在別人手裏,經過激烈的攻城戰鬥早打殘了,他的士兵卻還成列整齊。

最後一箱財寶被士兵傾倒在地,姒昊在寶山上看見一件玉佩,他将它拾起。他很熟悉它,他脖子上也挂着一件,這是他們帝族的玉佩,一人只有一件,是身份象征,終身佩戴。

當年子山晉試圖護送去規方的六位帝族,大概一并被俘虜,囚禁在夷城,他們還活着嗎?

太陽高照,将夷城的陰暗角落照亮,那些曾被囚禁在破屋裏的奴隸們,于陽光下綻出笑容。他們一手捧着大碗,呼呼喝羹湯,一手抓住厚實的面餅,大口咬食。一點點糧食,仿佛就能讓他們菜色的臉,瞬間紅潤。

虞蘇在奴隸間走動,确保他們都有衣服禦寒,有食物果腹,還有草藥包紮傷口。這些奴隸讓虞蘇想起姐夫邰東的老奴芒,他也是尋人,也有着苦難的過往。

他們不幸淪落,但他們從今往後會有一位庇護者,會有一塊讓他們安居樂業,繁衍生息的地方。阿昊能做到,他在逐漸強大,他将成為一位君王。

在這群奴隸之中,虞蘇聽到了孩子的哭聲,這讓他感到不可思議。他循聲來到一位婦人身旁,他見到婦人在照顧一位小孩。那是個髒兮兮的孩子,可能就三四歲,他有着細長的手腳,還有因挨餓,瘦弱而顯得特別大的腦袋。

小孩哭喊阿父,哭得撕心裂肺,讓人心酸。他的額頭有一處傷,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像似遭重物砸傷過。虞蘇跪在孩子身旁,幫忙檢查他身上的傷口,發現他太髒了,不仔細看看不出哪些是血,哪些是污泥。

“拿盆水來。”虞蘇擡頭,對貼身的侍衛下命令。

侍衛離開,很快端來一盆水,婦人用破布沾水,擦拭孩子的身體。在這個過程裏,婦人告訴虞蘇這孩子的父親在昨夜死了,他參與造反,在打鬥中被穹人射殺。至于孩子的母親,她生下他就因難産而亡,而今這孩子是個孤兒了。

小孩被擦洗身體,傷口一一呈現,并得到醫師的包紮。他漸漸不哭了,他裹着一件大大的鬥篷,在地上疲倦睡去。婦人為孩子擦洗身體的時候,虞蘇就發現他脖子上挂着一個圓木飾,木飾上用石頭之類的利器,刻畫出一個符號——熟悉的符號,它是:帝。

虞蘇摩挲木飾,心中一陣悲涼,他的阿昊何其有幸,他得外家照顧,他的外祖父還是任方的君主。如果命運不幸的話,阿昊或許也會淪落為奴隸,甚至更悲慘,會被虐待,會被殺祭。只要這麽去想,便就心疼無比,這種心疼,是連呼吸感到疼痛的那種心疼。

凝視孩子的臉龐,他飽受折磨,卻有着英氣的眉眼,越看越覺得他和阿昊有幾分像。也許是眉角,也許是鼻子?這種像很飄忽,具體說不出是哪裏像。虞蘇噙淚,翻過木飾背面,他看到背面淺淺刻着一個帝文:年。

年,收獲之意,這是個很好的名字。該是他的名字吧,年,姒年。

“他是?”姒昊不知何時站在虞蘇身後,他俯下身來,他也在看這個奴隸中不多見的小孩。奴隸的生活環境惡劣,所以即使生育,也很難将孩子養活,何況是養這麽大。

虞蘇回頭,将木飾遞給姒昊,他低語:“阿昊,他是帝族。”

一件圓型的木飾放在姒昊手上,一件玉質的玉飾被姒昊放到虞蘇手裏,它們上面都寫着族徽:帝。

“阿昊,你從哪裏拿來?”這不是姒昊脖子上挂的那件玉飾,虞蘇一眼能認出來。

“在穹首的大屋裏。”姒昊翻過木飾背面,看到那一字“年”,他也有和虞蘇一樣的想法,這孩子叫姒年。

“可能是他父親之物。”虞蘇噙淚,把玉牌捏在手上。玉器珍貴無比,佩戴者遭穹人俘虜後,便被洗劫。孩子的父親必是希望他記住自己的身份,所以用能找到的材料,制作這一件帝字的木飾。

“阿昊,他有些像你。”虞蘇眼眶泛紅,看着沉睡的孩子。

“你哭了……”姒昊言語溫柔至極,他摸上虞蘇的臉龐,拭去他眼角的淚水。他們在外頭,衆目睽睽,要不姒昊真想将他摟進懷裏,虞蘇如此動容,顯然是想到了同為帝族的自己。

人生多奇異,如果當年自己沒能活着渡過濰水,被安全護送回任方,他早該死了。光是他的帝子身份,就足以死上無數次,可他活着。他不只好好活着,他還要将新仇舊恨一起跟晉朋清算。

後來,姒昊在對子山晉的詢問中,知道姒年的父親,就是山晉當年要護送去規方的帝族。他們不幸在半道上遭穹人捕獲,全部被關進夷城,成為了奴隸。這些洛姒族受到殘酷對待,一個接一個在夷城死去,只留下這個孩子。

那是一個午後,姒年穿身寬大的衣服,坐在土階上蕩着兩條小腿。他開心吃下一顆熟禽蛋,擡起稚氣的臉龐,笑容璀璨。子山晉看了看他,對姒昊說:“阿年啊,他是伯約的孫子。”

伯約是帝向的庶兄,可見姒年和姒昊确實有較近的血親關系。

**

姒昊等人攻打夷城時,鬲青然在夷城東攔阻晉東的晉夷軍,雙方狠狠打了一仗。晉夷進攻猛烈,鬲青然的規兵經歷戰火洗禮,英勇而無畏。在晉夷的一次次攻擊下,鬲青然軍隊的死傷不少,就在他苦戰之際,姒昊的騎兵送來了夷城已經被攻下的消息。

當時鬲青然覺得陽光真燦爛,人生真美好,他讓士兵齊聲朝敵軍大喊:帝子已經攻下夷城!你們想找死,盡管跟來!

晉夷軍無法分辨真假,止步不前,停止進攻。鬲青然率領軍隊,大搖大擺撤走,晉夷軍不敢追。

鬲青然心裏開心,夷城雖非他攻下,可要沒他攔阻晉夷軍,友軍也攻打不下夷城,論功勞他可不小。鬲青然将大軍駐紮在夷城牆外,自己率領一支小隊,進入夷城。

他能想到夷城有舒适的榻被,美酒佳肴在等待他,他沒想到的是,穹首的大屋中有如山財寶,正等待他前來瓜分。

夜裏,吃飽喝足,各軍的将領聚集在一起,商議日後的行動。任嘉認為應該趁勝追擊,他和姒昊率領大軍,直奔晉東,把晉夷的老家端了,解決後顧之憂,皆大歡喜!

“單憑我規方和虞翟的力量,怕是沒法抵擋尋丘精兵的攻打啊。”鬲青然面有憂色,他反對去攻打晉東。取下夷城,對于他們規方而言足夠了。他們獲勝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尋丘,駐紮在尋丘的晉夷精銳,必前來攻打夷城,到時沒有足夠的兵力守衛,等于把城拱手讓人。

“不會讓規兵獨守夷城,我任國還會派出一支軍隊,增兵夷城。”吉芳敢這麽說,當然他們夫妻倆早就商議好了。

“晉東而今孤立無援,能将它取下,可以永絕後患。”姒昊的打算一直是攻下夷城後,一鼓作氣立即攻打晉東,這是他們将晉原收入囊中必經歷程。

“帝子,怕是小瞧了晉夷,沒有數月的征伐,不可能拿下晉東。”翟夷首領也反對,他挺佩服姒昊,但覺得在攻打晉東這件事上,帝子輕狂了。

“齊辰,你也這麽覺得嗎?”姒昊看向虞軍的将領依齊辰,征詢他看法。他發現這家夥沒帶多少兵來,所以他不愛發言,但是他帶兵很有一套。

“這事難說,晉東的晉夷軍似乎在畏懼什麽,始終沒有大規模的進攻。”依齊辰抱胸瞅着姒昊,他覺得也許原因就在帝子身上。

“我倒是知道他們在害怕什麽。”鬲青然呷口酒,挑了下眉頭,他手指姒昊,“他們有傳聞,認為帝子不畏弓箭,晉夷的箭無法将帝子殺死。”

“晉朋派出神弓手刺殺過阿昊兩次,他傷情非常嚴重,但都活下來。”虞蘇想也許是因此,晉夷畏懼姒昊。

“我們任國的大巫可是說了,阿昊不畏刀劍弓箭,誰也殺不死他!”任嘉說得還挺得意。

“嘉,照這兒捅一刀還是會死。”姒昊手指自己胸口,他表情淡定,“這是個不錯的傳聞,不知道晉夷軍聽說過我能禦龍殺敵的事嗎?”

“倒是沒打探到這事。”鬲青然摸了摸下巴,他現在明白,這些傳聞對帝子非常有利。

“有必要讓他們好好知道。”姒昊說得認真。

虞蘇忍俊不禁,他偷偷握了下姒昊的手。晉朋畏懼姒昊,因為帝巫說他會複國;晉夷軍也畏懼姒昊,因為他數次逃過弓箭,有殺不死的傳聞。

人們害怕不能戰勝的東西,姒昊的敵人會想:如果他殺不死,如果他真是天命之人,那麽要如何才能将他打倒呢?

夷城大勝的消息,經由姒昊的騎兵傳往規邑,不久後,規君親自帶兵入駐夷城,為夷城增兵。随後,姒昊帶領鬲青然和任嘉,三軍聯手,攻打晉東的晉夷軍。晉夷軍潰敗,被姒昊及友軍俘獲無數,俘虜押回夷城。

事後審訊晉夷兵,晉夷兵說他們聽聞帝子會禦龍殺敵,而且刀劍弓箭不入。他們還聽說,帝子僅用一夜就攻下夷城,正是因為他派出羽山龍助戰,否則怎麽可能攻下。

姒昊在這一戰前,派出騎兵流竄晉東,四處宣傳自己的“神跡”,顯然起到不小的作用。

作者有話要說: 昊總兵法:

1.能玩陰的,絕不正面肛;

2.打仗是求生,而非拼死;

3.敵人害怕什麽,給他們什麽。

導演(挽淚):昊總,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

任嘉(拇指):我們阿昊,對待敵人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對自己人像春天般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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