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睚眦必較

下了半夜的雪,京城裏又覆上了一層厚重的白色。

司馬驚雷從太傅府出來,看了一眼天色,急急前行。

南笙落到她身邊,低聲道:“太皇太後病了,今日免朝。”

“什麽?”司馬驚雷還在想着顏執對她說的一席話,一時間沒回過神來。

南笙解釋:“昨日陛下着人将楚時送進延壽宮,太皇太後受了驚吓,怒氣沖沖想要來尋陛下不是,卻不想被橘皮絆倒,雖被人扶住,卻似乎受了點小傷,誤以為有人要謀害他,怒查真兇才沒去昭陽宮。後來才知道那橘皮是太皇太後自己丢在地上的。”

“啊啊啊?”司馬驚雷回過神來,驚訝地笑了起來,“朕原還覺得奇怪,原來是這麽回事。然後呢?就為着這個免朝?”

她覺得不太可能。

南笙垂眸行在她身邊,“太皇太後昨夜氣得未曾進食。誰也不見。今晨早起叫人傳膳,卻發現吃食連佛堂裏的那些都不如,才知昨日陛下寫下那些名字的緣由。氣得直叫頭疼心口疼,不去上朝。”

司馬驚雷恍然。

當初太皇太後在佛堂的吃食,可是特意交待過的,都是素食,卻是要往精致裏做。她點的那些人,一部分是當初專給太皇太後做素食的,一部分是她在延壽宮裏見着吃食後猜出來的人,再加上幾個最得她及她母後心意的廚子。她父皇對吃食不甚講究,喜好随了母後。

這樣看來,倒好似她當真是将宮裏手藝好的廚子都從禦膳房裏挖出來了。

同時,似乎明白了些太傅叫她“鬧”的道理。說到底,便是給太皇太後找不痛快。

自己親祖母,打不得罵不得,便是說也說不得,偏生她要玩的是這天下,也給不得。着實需要費心較量。

既是不用上朝,她便也不必急步行走了。

停下步子笑着問南笙,“你如今不是禁衛軍統領了,怎能知道得這麽清楚。”

南笙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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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驚雷也不追問,跟在自己父皇身邊二十餘年的人,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

轉而笑問道:“你在我父皇面前,當真不會一次說這麽多的話?便是奏禀也不會?”

“不會。”這一回,他面無表情地答得很幹脆,但也沒有再多說的意思。

司馬驚雷緩緩前行。覺得下一次還是不要再這般打趣他了。瞧,只這一句話,便又讓他成了木頭人……

行到一處,聞着香味,倒是勾起了她的食欲。

這才想起,昨日天翻地覆,自己竟是粒米未食……

她拉了南笙的袖擺,“南笙,我們吃些吃食再回去吧。”

南笙平日裏總是舞刀弄劍的,穿的是便利的窄袖。女帝這般一碰,便讓他感覺到了手腕如有種被冰涼的利刃抵住一般,倏然抽劍,幸好及時反應過來,借着女帝愣神的時候,将袖子抽出,跪在一旁告罪。

司馬驚雷沒有錯過他抽劍時,面上一閃而過的殺機,但也知是自己無狀所致,平日裏若是她對自己父皇這般無狀,也會看到這樣的神色,是以,她并不在意。

“起來吧。”收了手,自顧自地前行,“你當知道哪兒能吃到有趣的吃食。還要買些燒雞回去。”

宮裏還有個一天要喂十只燒雞的江團團。

南笙起身帶路,只是氣氛比方才冷了許多,他也較方才沉默了許多。

司馬驚雷感覺到變化,徑自加快了步子。

心裏頭有些不快,覺得這人大抵是在自己父皇身邊待久了,連行事作風都如與她父皇那般類似,可偏偏因着知道他在身邊,才讓自己感覺那麽一點安全感。

她畢竟不是尋常人家女郎,小女兒家的心思只會偶爾冒出來露個頭,便會被她壓下去。眼下,她的思緒又飄轉到了先前顏太傅交待的話上,便是南笙問她吃啥也是漫不經心地回應,由着南笙為她點了吃食。

見着盛到了面前,便下意識地舀了去嘴裏,卻被燙得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便見着南笙本欲阻止卻沒來得及的模樣。眨着濕漉漉的眼,眼得有些無辜。

南笙站起身來,“剛從鍋裏出來的豆腐腦花燙嘴。”

司馬驚雷連連點頭,又聽得他道:“屬下去買燒雞和別的吃食。”

司馬驚雷又是點頭,再擡眼時,便見他已經離了小店。莫名地,覺得自己似乎從南笙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上看到了一點不高興。

不過,她轉瞬便不再在意了。垂眸看着冒着白霧一般熱氣的豆腐腦花,看着上頭的白糖一點一點地化開,拿着勺有一下沒一下的攪動着,腦中又回到顏執的話上去了。

顏執道:“歸根到底,不過是一個‘隐’字。帝王之隐,是為龍隐。陛下,可曾見過真龍?”

“不曾……是因着它隐在雲後,隐在海底。偶爾翻動,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龍到底是何性,到底是何形?世人誰知?不過是各人憑着個人的猜想,給了它形與性……”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覺着顏太傅的話說起來輕松,真要做到,卻是難之又難。

不曾想,一擡眼便見着自己對面坐了一白衣男子,正朝自己露出友善的笑容。

微微蹙了眉,瞪他。

她是個記仇的,那天他兇她的,說她的不是,她可都記着呢!

白雲景瞧着她,連眼裏都似乎染上了一點笑意。

昨夜将那半塊玉瑗拿回去,自己卻是睡不安穩。

他從來都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以往倒不甚在意未來與誰共度一生人。可真到拿回玉瑗的時候,他發現他并不願與一個自己從來未曾見過,風評不好,自己又完全不了解的人定下一生之約。

他也從不相信一見衷情,腦中卻總是不自覺地浮現出那假兒郎的模樣。

聽到星落嘀咕着要把那斷裂的尖角磨平,叫人認不出這是半塊,廢了為婚約也就不會有人束着他主子了。

白雲景随意說了他幾句,卻并未阻止,自行出了院,于鬧市間走動。不曾想,能這般巧地見着夢裏夢外之人。

離奇的,覺得心間積壓了一~夜的雲在下了一~夜的雪後散開了。

原本無甚味口,卻不自覺地走了進來。

這家小店以豆腐腦花做得最好,每日這個時候,總是店小客多,多人拼桌。她一人占了一桌,便由着小二引到了她對面的位置。瞧着她似被什麽困擾,秀眉微蹙,将腦花攪成了末也不曾食上一口,有心要問卻又覺唐突。

正思量間,卻見假兒郎擡眼朝他這裏看過來,似乎因着他坐在這裏而心生不快,眉頭蹙得更緊了些。

他聽得她不愉地開口,“許是認錯了人?坐錯了位?”

白雲景神色不動,“并非。”

司馬驚雷板了臉,瞪他,“可我與你,并不熟悉。”還結過梁子!

“這個時辰,這家店裏生意興旺,位少客多,大多是不熟之人拼桌而坐,不信,你大可以将小二叫來一問。”白雲景說得理所當然。

正巧小二端了一份與她一般的豆腐腦花過來,聽得這話,立時附和,“确是如此,不過,先前這位客官還讓小的先行問過。是客官應下才坐下的。現下可是有不妥?”

司馬驚雷一怔。恍惚間好似是有這麽一回事。頓時啞聲,只悶頭吃着已經不燙了的豆腐腦花。

被攪碎了的豆腐腦花看起來如同一碗灑滿了白色芝麻的藕粉羹,卻比羹更滑爽些。

吃得舒爽,一股暖流從舌尖漫去四肢,整個人都覺得暢快了起來。要結賬時,卻發現自己身上沒有銀錢。

是了,平日裏,她是用不上這些的,前日是帶着霜霜出門,自有霜霜結賬。這會兒……

她瞅着眼前的小二,笑着道:“店裏可還有什麽招牌吃食,再上個一兩樣。”

小二打量着她,眼瞅着她身上衣料并不普通,當不是無錢付賬之人,但先前分明就是要結賬了意識到兜裏空空的動作,着實叫人心頭難安。

“客官,不如先将這賬結了,小的再給您上新的?”

小二說的委婉卻也直白,稍靈光一點的人便能聽得明白。司馬驚雷頓覺尴尬,頭一次遇着這種事,只覺着周圍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分明家有國庫,卻身無分文,又無從辯解,好不委屈。

小二見她神色不對,尋思着或許當真是大戶人家的人,不缺銀錢,便又解釋道:“客官體諒則個,着實是小的從未見過客官,小店又是小本經營……不若客官說個領銀錢的去處?”

司馬驚雷心道好。剛要說,卻發現那去處便是如今正如在風口浪尖上的皇城,自是說不得的。

小二見狀終是變了臉,站直了身,“便是連這也說不出來,當真是吃白食的了。小店小本經營,賒欠不得。”

司馬驚雷道:“我只知是西柏塱,說不清是哪一戶。噢,我記得那門前有兩株柏樹。”

小二嘲諷道:“西柏塱戶戶門前兩株柏,也不知你說的是哪戶。”

“那你便去……”

“客官真會打趣。一處不行便又另诹一處。到時讓小的們為了兩文錢跑斷腿,拿不到錢還要招一頓數落。”小二截住司馬驚雷的話,一點客氣也無了。

眼瞅着佳人沉了臉,白雲景有些不快,“不過幾文錢的事,我來付上便是。”

小二眼熟白雲景的,當下便答應了下來,連說幾句誇贊他的話,又試着問道:“客官可是與她相熟?”

白雲景但笑不語,只取了銀錢遞出。

“不必。”司馬驚雷拔了頭上的簪,置于桌上,“這般,可夠?”

長發落下,襯得眉眼嬌柔豔麗,叫人頓時疑心她是女兒身。

小二看呆了眼,在她的催促下去瞅那簪。

眼見那玉簪晶瑩水潤,少說也值幾百兩銀子,頓時讪讪,“客官,不過幾文錢……”

白雲景将銀錢遞給小二,卻是對司馬驚雷道:“權當我為先前的唐突向你賠罪,莫要再拒。”

他說得溫和,語氣卻是不容反對的。

白雲景看過去,禮貌彎唇,真心為前日唐突動手之事抱歉。

司馬驚雷想到的卻是今時他與她共桌之事,便沒有再拒。

收了簪子在頭上挽了個團,随意插了上去。

店小二頓覺腿軟。

能将這麽貴重東西随手拈來用……也不知是那東西有假還是這人當真財大氣粗。接過銀錢觍着臉道了聲慢用落荒而逃。

司馬驚雷倒不在意那小二,只瞅着白雲景道:“既是如此,我便将這桌讓予你。”

見她起身欲行,白雲景出言:“我一會兒也要去西柏塱,不如同行?”

“不了。”她站起身将身上的褶皺盡數撫平,“小郎姿容不差,莫要去別處閑逛,還是早些歸家去的好。免得被女帝派出的人瞧見。”

白雲景一怔,沒想到她竟是這般睚眦必較之人,将他當日說的話又還了回來。

而後失笑地看着她外行的身影,覺得她看似隐忍氣惱的模樣甚是有趣。

思來好笑。

當他是兒郎時,擔心她被女帝之人抓去,知她是女郎之時,又擔憂她路遇旁的危險。讓她便這般離開既不放心又不甘心,叫住她問道:“你似乎對我有些誤會?”

司馬驚雷回轉身瞅他,并不否認,“你似乎對女帝有些誤會?”

說來說去,竟是因着女帝。那個他不想見也不想提及的人。

白雲景微沉着眉眼:“不如我們來打個賭?賭女帝會不會因今年的大雪為百姓做些事?”

司馬驚雷本不預理會打賭之事,但聽得後邊那句,不由得詫異:“大雪怎麽了?”

很美啊。

“你不覺得,今年的雪,下得太大太多了嗎?”白雲景見她看着店外的雪層出神,當是不能明白他話中含義,難得地耐心解釋道:“我觀天象,接下來還有半月的大雪,雪層積壓京城裏不過倒些樹,城外茅屋卻會被積雪所破,百姓流離,吃食成難,糧價哄擡。”

司馬驚雷聞言心裏一突,意識到了可怕,轉眼正色問他,“你當真能觀天象?”

見他不否認,心喜,“既有觀天象之才,為何不為朝廷效命?”

這話正戳到了白雲景心裏的痛處,倏然變了臉色,悶聲道:“并無明君,為何效命?”

司馬驚雷心裏剛升出的喜意全然消散,聽着小店裏的人起聲附和,皆是斥她荒淫之詞,又屈又苦,又惱又怒,“她為太女之時,可曾不當?如今不過登基三日不到,便給她蓋棺定論,未免過早!”

店裏的人被她斥得頓時啞了音。

這幾日的事情太過荒誕,他們險些忘了,自己也曾是期待過女帝登基後比暴君仁和些的。

可如今……

他們搖着頭,覺得平日裏愛吃早點都寡淡了起來。

“你既如此護她……”白雲景低語了一聲,神色嚴肅,微擡音量,“那你可願與我打這個賭?”

司馬驚雷冷笑,“若是她能呢?”

“我便為她正名,一生效命于她。”他凝眸,語氣認真,“若她不能,還請你莫要再為她辯解。人心之變,最難揣度,前後不同,許不過逢場作戲。”

這話是沒錯,卻将真僞反調。

司馬驚雷心頭生怒,“那便好好看着吧。”

轉身欲行,卻又停下,回頭嘲道:“想要為女帝效命,也得看你的才華能不能叫她看得上。就你……”

她微一頓,“也就一張皮囊可堪用!”

她邁腿便走。

白雲景沒想到自己的話會引得她這般生氣,想要上前再解釋幾句,卻見她與迎面走來的一人彎着眉眼說笑。正是那日攬救她之人。

突覺呼吸有些不順。

難得遇見,又難得相談,為何非得與她起争,惹得佳人不快?想必日後難有再見之時,回想起來,自己讓她笑容裏夾上陰霾,懊惱纏心。

作者有話要說:  誰心裏還沒個小公舉啊?

端午節,肥肥的一章~

大家吃粽子了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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