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仙鶴(四)
6.
紀鶴年得知此事,已經是一年以後。
二十二歲的他做了當鋪三當家。陳蓉的信他匆匆讀完,連夜趕回江西景德。
陳柏祥已是病榻纏綿,看見紀鶴年進門愣了一會兒,牽着他的手,老淚縱橫。
一個點睛聖手,一個天生奇才。
怎麽就,落到了這步田地。
2000年的元宵節,陳蓉在廚房滾元宵。
紀鶴年給陳老擦拭身體。陳老的身體輕飄飄,骨頭硬邦邦地支在他懷裏,紀鶴年流着眼淚給老人換衣服。陳柏祥拍拍他手背,有話要對他說。
“陳蓉,就交給你了。”
紀鶴年慌了,他抱着師父,又點頭又搖頭:“師父,別這麽講,路還長着呢……”
陳柏祥止住了他。接着說:
“富貴……不能淫,貧賤……”
“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紀鶴年哭着,看見陳柏祥欣慰地點點頭。
陳蓉端着碗從廚房裏走出來,點了一筷子甜芝麻要爺爺嘗。看見抱着陳柏祥失聲痛哭的鶴年,碗掉在地上,啪的一聲碎了。
萬家燈火,到處都是千禧之年的喜悅,火紅的燈籠挂在覆雪的枝頭,冷風吹動枝桠,露出一個蒼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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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鶴年牽着陳蓉的手,守了一夜的靈。
師父,我會好好做人的。我會照顧好陳蓉的。他在心裏輕輕地說。
可憐這傳奇點睛手,收了兩個徒弟,還是沒傳下來。
我看見師娘發紅的眼圈,和師父攥緊拳頭發白的關節。父親在桌子另一頭掩面哭泣。
這個時候哭什麽?
我從沒有這般厭惡他,可我又可憐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
“這麽多年了,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師父淡淡地,“這二十年你用鳳凰瓷打通了多少人脈關節,我不想問……人各有志,我盡量理解你。”
“不過,我猜你敢拿着鳳凰瓷跑,就是在賭師父老派,不外揚家醜,不想報案。”紀鶴年冷笑,“你呀,又賭錯了。”
師娘抿了口茶,輕輕地說:“爺爺沒報案不是因為忌憚誰說風涼話。那兩套瓷是他的命。我爺爺知道是你拿走的。他跟我說,說你總是抱怨掙不到什麽錢,猜你欠了賭債,有急用。所以,爺爺認了。”
你是他的徒弟,他願意把心肝都剖給你;可你卻用鈍刀割他的肉,看着他流血,末了還要笑他老派。
“這件事,師父原諒你了。但我永遠不會。”紀鶴年冷冷地說。
我爸爸已經顧不上什麽為人父親的顏面了。他顫抖着,滿臉是淚,哽咽着站起來,撲通一下給師父跪下:“師弟,我不是人……我,我對不起師父……”
對不起。對不起。還是這句話。
我“騰”地站起來,後撤一步,看着這荒謬又可怕的鬧劇,我只覺得齒冷。
我從沒像今天這般感到徹骨的寒意。
媽媽流着淚站起來抱住我,不知道說了什麽。我耳朵嗡嗡響,什麽都聽不到了。
我茫然地看着父親哀嚎着給師父師娘磕頭,狼狽不堪地在地上痛哭。
他逃避了二十年的真相追到眼前了,他用師父的命換來的榮華富貴像金絲的繩索,終于要把他絞死了。
師娘硬是把他攙了起來,“李松年,你別這樣……我們這次确實想跟你把話說明白,但是不是來怪罪你的。我們不是來要你道歉的。”
“我們是為了安宇來的。”
此言一出,我們三個愣住了。
“不然呢,你以為我是來幹嘛?當着兒子罵老子,你以為我是這樣的人?二十多年了,師父都不怪你了,我們還帶着仇恨活着?”
師父嗤笑一聲,回頭看着我。
媽媽突然像瘋了一樣,一個箭步竄過去,我死死地拽住她。
她紅着眼睛瞪着師父:“你要幹什麽?你要幹什麽!你別想把我兒子帶走!”師娘無奈地推着她,連連擺手。
家裏亂作一團。除了桌子上的菜,到處都是熱的。我爸爸坐在師娘旁邊,愧疚又悔恨地低着頭,媽媽被師父按下去,歇斯底裏。真熱鬧啊。
我的家,真是熱鬧啊。
我冷冷地看着這一切,真想沖出家門拔腿狂奔。可我的腳像灌了鉛,挪不動一步。
師父讓他們都靜一靜,然後擡眼看着我。
還是那雙冷靜又慈愛的眼睛。可我不知道為什麽,平白中生出一種怨怒。
今天本該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我考上了大學,我的爸爸媽媽逃過牢獄之災……你為什麽非要在今天說這些呢?
你知道的啊,我有多麽希望能有一個完整的栖息的地方。
你為什麽要當着我的面,把我的港灣打碎呢。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我終于哭了起來。我只想要一個可以陪伴我的家,哪怕是紙糊的是泥塑的……我想要一個令人尊敬的父親,一個溫柔的母親,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你要戳破這一切!
師父哀憐地看着我。
牆上的電子鐘變換着數字。屋裏的人都看着他,看他還要說什麽。
“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你了。可是當你讓安宇向我求畫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一定要來,當着孩子的面,把話說明白。”
是為了給我們過去的二十年畫上句號,也是為了給孩子的未來做好開端。
“六年前,我從河北搬來。我不喜歡虛名,但是這裏的人太熱情,要讓我進美協。那年市裏辦了一個青少年美術比賽,我那天是替朋友去當評委。中途去洗手間的時候,我看見了你,李松年。”
“你站在門外打電話。二十年了,你老了,胖了。變成了一個生意人。我站在你背後,真他媽想沖上去給你一拳。——然後我看見你兒子,安宇,跑了過來。”
“這孩子手裏拿了個扇面,舉着要讓你看。你只是打電話,理都不理。那孩子回頭看了我一眼。就這一眼,我記住了。”
一個幹淨澄澈的眼神,像那年街邊牽起他的小男孩。
“你也是自己一個人嗎?”
像那個杏樹下,跪拜師父的小少年。
“以後你就是我師弟啦!”
回憶像一匹瘦馬,跑過古道西風,跑過八千裏路雲和月。記憶紛至沓來,二十年的光陰交疊,杏花樹、白玉瓷、青石板、丹砂料、鳳凰窯、紅燈籠……湧上心頭,氣血翻湧。紀鶴年身形踉跄,險些摔倒。
他發誓再看見李松年就送他進監獄,可這一次他沒有喜悅,反而生出恐懼來。
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不管李松年有多可惡,這個孩子都是無辜的。
“安宇真的很厲害,一等獎。”師父輕輕地說,“我執着地留他做徒弟。——因為我不相信你會教好他,我想來潛移默化地影響孩子的價值觀。”
“我只是教他繪畫,別的一概不說。教他筆墨知識,給他講文人墨客的故事。在孩子價值觀養成的時候,我像做陶一樣小心翼翼地捧着,怕歪了,怕碎了。”
直到你回來了。
師父喝了一口水,眼神又淩厲起來:“你讓他來求畫,你要行賄。李松年,你真行啊!你差點毀了這孩子!總是說因為自己沒錢被人看不起,我告訴你,相比窮人,沒有骨氣和原則,才真正讓人看不起!”
師父指着父親怒斥。父親低着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這一頓飯擺了太久,從中午到傍晚,天都黑了。屋裏暗了下來,可是沒有人開燈。好像大家都忘了這碼事。
“我真想把仙鶴圖給你,直接送你進去蹲個三年五載。”師父咬着牙,“可是安宇怎麽辦?你想過他沒有?他為了你來求我,你差點把這孩子逼瘋。你還跟他說,你是為了孩子才出去掙錢,你別他媽騙人了!”
其實我知道我爸爸在騙我。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爸爸是什麽樣子,我的理性足夠判斷。
但是父親——本來就是一個親情稱謂,在親情這裏,理智總是要讓路的。
“所以,為了讓安宇回去交差,我當着他的面畫。後來給了他一幅空卷軸。”師父眯起眼睛,抱着胳膊,“我特意用了當年的紀鶴年印,心裏還對你抱着僥幸。要是提前打開,就會看見白卷和印章,你自然會明白我的意思。或者,來找我。我們二十年的恩怨,就可以在我的書房裏算清了。”
“但是你沒有。”師父說。
“你今天請我吃飯,也是想問我這個卷軸吧。好了,我都告訴你了。”
靜悄悄的。只聽見窗外有人說說笑笑的聲音。師父站起來,朝我鞠了一躬。
“孩子,今天攪擾你興致,師父要對你說抱歉。你是個聰明孩子,孰是孰非,你心裏明白。我和你父親二十多年的事情,與你無關,他做人不算正派,可當父親也還是愛你的。師父這麽多年一直是怎麽教育你的,怎麽做給你看的,你心裏清楚。”
“你快上大學了。社會烏煙瘴氣,師父不能再用空卷軸保護你了。亂花漸欲迷人眼,安宇,你是個好孩子,今天師父在這裏給你上一課,希望你一輩子不忘。”
師父在陰暗裏站着,背着光。外面有人點燈,他正好擋住光源,身上勾了一圈金邊。
淚眼朦胧中,仿佛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怯怯地站在頒獎典禮的臺子上,他笑着朝我招手:
“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師父。“
啪的一聲,燈打開了。我靠在牆邊,一屋子光亮。
7.
再過兩天就要上大學了,爸爸要去送我。
他公司的資質終于批了下來。按他的說法,心中積壓的事情終于全都見了天光,知道了很多舊事,他決定要重新做人了。
“送完你我就去給陳老爺子上墳。”爸爸拍拍我的肩膀,“告訴他,我家這大小夥子考上一等一的藝術學校啦!”
我抱住他:“你別太累,我拿獎學金,錢都夠用。”
“哎哎哎,就咱家安宇這個條件,不得一堆小姑娘圍着啊,處了對象就該費錢了。”媽媽打趣地上了車。
在路上,我手機震動。
打開一看,師父給我發了段語音。新省長上任了,據說是一位從基層摸爬滾打的正派人物。省美協要給送一幅字慶賀上任,任務落在了師父頭上。
“我頭都大了,我一個畫畫的寫什麽字?難為我……”師父發語音抱怨。
爸爸開着車,聽見了,他哈哈笑:“你師父就是躲不開省長這道坎。”
又震動一下,是一張圖片。
我剛要點,過隧道加載不出了,轉了好一會兒才打開。
八尺中堂,梨花宣紙,整齊利落的裝裱,還有師父那瘦勁拓落的行書:
“愁煩中具潇灑襟懷,滿抱皆春風和氣;
暗昧處見光明世界,此心即白日青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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