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仙鶴(三)
大概過了一個月,我結束了期末考試。
師父說他最近要去北京參加美術研究的會議,先給我放了假。
我滿腦子都是一會兒跟朋友去哪裏玩,心不在焉地開門,才發現屋裏的氣溫已經低至了零點。
爸爸鐵青着臉坐在沙發上,媽媽在旁邊一籌莫展。
我心想難道這麽快就出分了?考得很爛嗎?
爸爸背對着我,語氣很疑惑地開口道:“你那個老師,是不是給你拿錯畫了?”
嗯?
“不可能啊,那樣的絹布和卷軸只有那一個啊……”我詫異地說,“怎麽了?”
“大橋工程招投标沒選我。沒選上沒什麽,下次再選呗。”爸爸深呼吸,擡手捂住了臉,“可我結束之後去上廁所,省長秘書告訴我,我那天送他的畫,是一張白布!”
他憤怒地一揮拳頭:“靠!白布,連印都不是陳晏之的!”
什麽?!這不可能!
我大喊一聲:“師父他當着我的面畫的!不可能!……”
電光火石間,我聲音驟然跌落。
難道……難道兩天之後,師父給我的是空卷軸?
這也說不通啊。
如果是故意要我爸出洋相,那萬一我爸把畫提前打開,不就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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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要戲弄省長?也不對啊,借刀殺人不是我師父作風啊……
我越想腦子越模糊,簡直要懷疑是不是真有神筆馬良,那仙鶴果真騰雲駕霧飛走了,不然怎麽解釋呢?
“爸,那個印是誰的?”
想來想去,我只能總結為老師拿錯了別人的草稿。但是誰會不畫畫就落印呢?
“不知道,我沒看見。秘書也沒說是誰,總之不是陳晏之。”
媽媽突然睜大了眼睛:“哎呀,你說是不是這個秘書私吞了啊,或者省長他拿了畫不想辦事,就騙咱們說那是白布?”
爸爸摩挲着手機,眉毛都快擰出汗來,我在旁邊發愁到肚子疼。
“不太可能……這麽做風險太大了,他不怕我說他是索賄麽?”爸爸低低地說。
這古怪的,超自然的問題實在不是我這個高中生腦力所及。
姑且當作仙鶴飛走了吧,畢竟只是一個禮物而已,對吧,大不了換個機會再送。
我看着沙發上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的爸爸,怯怯地問:“爸,你又要出去找項目了嗎……”
爸爸面沉似水,點了點頭。
我走進卧室。
窗外風雨大作,燈光把我的身影拓印在窗戶上,我像一片可憐的樹葉,在瑟瑟發抖。
大橋工程落給了別人,順利開工。
大橋項目成了萬衆矚目的大事件,連老師都說,我市将出現一個新的坐标,一個美麗的風景線!
開學高三,日子一天一天過着,依舊跟師父學畫。
仙鶴不見了的事情我沒跟師父說,他應該也不知道。
因為我相信師父。他不會搞那些陰謀詭計,如果他真要做什麽,也一定會告訴我。
省美術學院向我伸出橄榄枝。他們知道我是陳老師的徒弟,又有金獎傍身,表示只要我願意就可以過來。這讓爸爸媽媽露出了進兩個月來最快樂的笑容,我也十分雀躍。
日子每一天都這樣就好了。爸爸在公司忙,媽媽打麻将,我在師父家。
大家各管各的,回到屋裏還是一家人。
可我沒想到,給我們家帶來震動的事情,很快就發生了。
中央督導組視察工作,發現我市大橋工程有十一項基本指标不合格。
省長經手了項目的全部過程,甚至為此調換了一批領導班子,就為了跟財大氣粗的建築公司沆瀣一氣,偷工減料。幸好只建了一半,不然根本不能投入使用。
中央震怒。省長成了被打下來的大老虎。上面明确表示要徹查到底。那些行賄受賄濫用職權的肮髒事情,像垃圾袋裏的地溝油,用刀一劃,就狼狽不堪地顯露了出來。
這件事一直追查到我畢業。
我們作為省會,從上到下全換了新領導,那些有頭有臉的公司企業,也基本都是大換血,好幾家直接就申請破産清算了。
可我爸爸的公司,除了有一波又一波的人來查材料,并沒受到什麽影響。
畢竟他來到市裏唯一一次送禮,就是那幅空白的仙鶴圖。
提起這幅畫,我爸和我媽都無比感慨。
這世上真的有仙鶴嗎?它從紙上振翅高飛,把平安帶給了我們。
那段時間家裏都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僥幸中。每每提起,都要捂住心口,長長地呼氣,感慨造化無常。
行賄自然是犯法的,和這世上一切的作奸犯科相同。但這一次,別的犯罪又不全一樣,因為涉及到的是我爸爸。
仿佛一切的道理只要沾上了“親”字,就總可以有辯解的空間。我并不認為這是一種愚蠢,相反,這很無奈。
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爸爸高興極了。
他要請師父來家吃飯。一定要請!
我明白,他既想感謝老師對我的栽培,也想知道那張白絹的真相。
如果老師真的是故意送了白絹,他就是我們全家的恩人。
師父答應了,會跟着師娘一起來。我高興壞了。
爸爸從飯店請了廚師,從早上就開始忙活,我站在樓上頻頻眺望,想看見那個騎着自行車的青灰色身影。
到了下午,爸爸媽媽把家裏多餘的人送走,在飯桌前靜靜地等待着。
我穿着新衣服,緊張得簡直要哭出來。
新的生活,新的道路已經在我面前展開。我怨恨過父母,可大概是人年輕時總是療傷快,我認為是自己太過叛逆。
一道青灰色的熟悉身影出現,我瞪大了眼睛。
師父來了!
我樂得蹦起來,飛一樣沖出去。爸爸笑着站起來,等在門邊。
我跑到院子裏,老師換了身灰色的長衫,師娘穿身月黃色旗袍,像是從書裏走出來的兩個人。
接過師娘的小禮物,我帶着他們往裏走。
一腳跨進家門,我朝着門邊的爸爸叫嚷:“我師父師娘來啦!”
幸福的聲音戛然而止。剎那之間,我看見爸爸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那是一種古怪又恐怖的寧靜,我感覺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師父師娘擡頭與父親對視。誰都沒說話。
我父親明明比師父還高半頭,可在那一瞬間,我有一種他像孩童一般被審視的錯覺。
父親嘴唇哆嗦,睜大了眼睛,渾身篩糠一樣顫抖。
師父直直地看着他,片刻過後,緩緩開口:
“師兄,好久不見。”
5.
二十年多前的事情了
那年我父親,還不叫李松。他叫李松年。
那年的師父,也不叫陳晏之。甚至不姓陳。他叫紀鶴年。
他們是江西景德鎮“點睛手”陳柏祥的徒弟。
陳柏祥年輕時候跟的師父,是宮裏的器物高手。他花光了家裏的錢出洋留學。身無分文地回來,在江西賣畫。
輾轉進了景德鎮陶瓷廠,成立畫釉的師父,人稱點睛手。給毛主席和周總理獻過人物花瓶,栩栩如生,從此名聲大噪。
兒子突發疾病故去,老人家晚年喪子,孑然一身,帶着三歲的孫女陳蓉,在街邊看見了流浪的父親和師父。
兩個孩子手牽着手,睜着眼睛看他。
這孩子父母不知是誰,陳老心中恻隐,收了當徒弟。
收來的時候,一個七歲一個九歲。
李松年,紀鶴年。取了吉利的名字,跟自己的“柏祥”搭在一起,長長久久的意思。
十年過去,兩個孩子都長成了英挺的青年。
大徒弟李松年擅長畫風景草木,靜中有動,湛若仙姿;二徒弟紀鶴年天資聰穎,在畫陶制釉方面卓有天賦。
很多人都認為,“點睛手”的絕學,是要傳給老二了。
至少,我父親是這麽想的。
“所以你就跟師父造謠,想把我趕出去。”
紀鶴年坐在餐桌邊,與我父親面對面。
兩個人隔着一桌熱菜,像隔了一條湯湯的河。
河裏是大江東去的歲月,光陰的倒影在水裏交疊,層層密密地顫動,像水面上的漣漪。要怎麽推開,才能看見真相?
父親嗫嚅着:“鶴年,我,我有這個想法……但是師父沒趕你,你是自己離開的……”
師父把玩着一個青花酒盅,看了師娘一眼,而後眯起眼睛。
一瞬間仿佛時光倒流,他和他褪下二十三年的風霜,重新回到了陶瓷廠的小小庭院。
那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工人們開窯,忙前忙後。紀鶴年去古玩市場賣殘品,陳蓉紮着麻花辮蹲在杏樹下嗑瓜子。
穿着藍色工人衣服的李松年急匆匆地跑來,站在陳百祥旁邊,呼呼喘氣。
“師,師父……我有話跟你說……”
李松年靠過去,附在師父耳邊剛要張嘴,陳百祥就一閃身:“幹什麽,大大方方地說。怎麽這麽見不得人?”
李松年吞吞吐吐地說:“師父,師弟昨天讓我過來問……他問你,今天要做的結晶釉是不是……這個方子。”
他嘀嘀咕咕地說了一陣。
聲音不大,可陳蓉聽見了。她擡頭:“肯定不是。師父做結晶不放這麽多鉛丹,容易爛,顏色會糊。”
“他怎麽讓你來的?”陳柏祥顯出一絲狐疑。
“師弟……師弟說他自己琢磨了個方子,要讓師父看看。結果他今天還上市場去了——這方子漏洞這麽大,不像是師弟自己的,會不會是師弟在外面偷學?”
他聲音大起來,把重音落在“偷學”上,不少工人都回頭看,陳蓉也一吃驚。
偷人釉水配方是大忌,陳柏祥的名聲這麽響,自家弟子偷跑出去,這不是打師父的臉嗎?
可是大徒弟一向穩重,又沒學過釉水,這方子也不像胡謅來的……陳柏祥心中起疑,還是搖頭。
“阿蓉後來告訴我,你說的方子裏要加200的鉛丹,我就明白是你搞鬼。”
紀鶴年眼睛帶笑,看着手裏的酒盅:“因為我初學結晶釉時你給我打下手,非要問我方子,我給你講了。你還說這熔質是不是就像是水,越多越好。”
紀鶴年放下酒盅:“除了你這個門外漢,沒有哪家會蠢到放這麽多鉛丹。你自己也知道,讓師父相信我偷學太不可能,所以你選擇開窯的時候說。那時候人太多,大多數聽不懂。所以你想用他們的謠言逼師父趕我。”
陳柏祥太有名氣,遠近多少手藝人求他收自己為徒。
陳老早就說了這輩子就帶兩個。如果紀鶴年能被趕出去,自己就有希望了。
所以,人們将不會相信他到底有沒有偷學。
人們只希望紀鶴年能離開。
李松年賭的,就是這個。
“可惜你賭錯了。”紀鶴年輕輕地說,“而且,你差點毀了柏陶記。”
中午,紀鶴年正在古玩市場讨價還價,扒拉兩口冷飯的時候就聽見了這個事。
他心裏嗤笑,哪個傻子敢造他的謠,他非跟師兄去揍一頓不可。
可旁邊攤主評論的一句話,讓他的心冷了下去。
“偷藝這麽大的事,那老二幹不出來。我看吶,怕是陳柏祥授意的。叫他去偷了方子來改良——不然你看,按陳老那不容沙子的脾氣,早就鞭子此後嚴刑拷打了,怎麽現在還沒動靜?”
“就是啊……柏陶記真是想要市場想瘋了……”
這攤主不知道旁邊的瘦小青年就是二徒弟,他還在滿嘴飛沫地編排陳柏祥。
紀鶴年帶着滿身的怒氣往回跑,他非要揪出那個造謠的人,打得他爹娘都不認識!
跑着跑着,紀鶴年忽然停下來了。
“我想明白了一件事。”紀鶴年用指腹摩挲酒盅邊緣,“我管不了別人的嘴。”
“嘴只要長在別人身上,真相到底是什麽,就由不得我。”
“但是我也明白,這件事影響最大的将是柏陶記,陳老那麽清高,多少人視他為眼中釘,專門等着落井下石。”
“所以,我求師父打了我一頓。讓我離開柏陶記。”
屋子裏靜悄悄地,我看見父親臉憋得通紅,他張着嘴,無神地微微顫抖。
紀鶴年一身青紫的瘢痕,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出柏陶記。
陳柏祥指使徒弟偷方子的謠言灰飛煙滅了,是用這個十七歲年輕人的大好前途換的。
大家又迅速倒戈,稱贊陳老雷厲風行,清理門戶毫不手軟,對這個灰老鼠一樣不知好歹的年輕人評頭品足。
紀鶴年離開了江西,輾轉去了湖南。李松年還是沒學到畫釉的技法;陳柏祥大病一場;陳蓉每天倚着門,期待還能看到二師兄熟悉的身影,笑着向她跑來。
“你是不是很得意?”紀鶴年笑着說,“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
我爸低着頭,顫抖地說:“……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
我心裏升騰起無邊的憤怒,很想問問我爸為什麽要這麽做。可我也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低頭的父親,一動不動。
紀鶴年發誓再不碰陶,改名換姓,要把嫌疑徹底洗淨。于是開始學習水墨畫。
湖南民間有不少大師,他白天在當鋪打工,晚上跟各種各樣的師父學畫。錢都用來買紙買墨,冬天手都僵了,插進熱水裏泡着,夏天三十多度,他無動于衷。
就這樣,在湖南呆了兩年,小有所成。
紀鶴年善畫飛禽走獸。那些小生靈擁有天真無邪的眼睛,不像這粗粝的塵世,只會将人打磨得圓滑世故。
九七年,陳柏祥花了半年時間,用自己的畢生絕學畫了二十座紫金鳳凰陶瓷小瓶。
十個一套,用玉雕了連環,鎖着纖小的瓶身,上面畫着香港的風土人情和人文歷史,極具收藏價值。
他把這二十座陶瓷鎖在窯裏,吩咐李松年去聯系文物局,打算獻給香港政府做賀禮。
等來等去,李松年不見了蹤影。陳蓉趕緊跑出去找,到處見不到人。
跟李松年一道失蹤的,還有那二十瓶鳳凰瓷。
香港回歸的倒計時在千家萬戶響起,陳柏祥噴出一口血,栽在了院子裏。
柏陶記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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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寫東西……這麽尬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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