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仙鶴(二)
2.
“師父呢?”
我扶着門框換鞋,思思接過我手裏的水果:“在屋裏呢,有人來了。”思思往書房一努嘴,“哥哥要不要喝養樂多?”
“不了,哥哥去練畫。”
看來今天又有人來向師父求畫了,這些人還真是執着。
我進了畫室,旋開小臺燈,把羊毛氈和毛邊紙鋪好。今天先練練手,不用宣紙,怪浪費的。拿過墨來,先試了五色。
畫個什麽呢?我回頭看見思思坐在外面沙發上喝果汁,憨态可掬,一只小貔貅跳入我的腦海。
我鎮紙一壓,懸腕提筆,滿室墨香令我渾身放松,唯有意念繃緊。
提筆畫瑞獸,勾到眼睑,小貔貅似在憨笑。添石,貔貅又似要撒嬌打滾。我精神高度集中,神無雜念,好不痛快。
突然,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到案上:“比例有點不對,頭再小些。這邊再畫淡一點……”
“師父!”我回頭,直抱住他的腰,“師父你看見了嗎,我拿了一等獎!”
“一等獎你就這麽樂,以後拿特等獎豈不是要抽羊角風。”師父笑着掰開我雙臂,“你要是把墨蹭我身上,信不信你師娘打你。”
聽師父說話感覺很老成,其實師父今年才四十,比我爸爸還小兩歲。畫壇像他這麽年輕就名聲在外的并不多。
師娘喊我們吃飯,我跟師父走過去,看見桌上擺着粉蒸排骨、紫菜湯,和一盤麻婆豆腐。
性格迥異的菜擺在一張桌子上,桌旁卻坐了其樂融融的四個人。
師父瘦,白淨,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但是力量很大,能一手抱思思一手推自行車。他鼻梁高,眼窩深。平時半擡眼,像莫高窟的飛仙。師娘叫陳蓉,長得像張曼玉,一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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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今天又有人來求畫啊?”
“嗯。”師父說,“都是心術不正的人,被我打發走了。”
我正想問求個畫怎麽就心術不正,就聽師娘問:“小宇,廚房的水果你買的?”
啊。我差點忘了。“是我爸讓我拿來的,他說以後有機會要請老師吃飯。”
我看見師父微微地笑了笑,擺擺手:“不用,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我人生幸事。你爸爸這次又什麽時候走?”
“他不走了。”我擦擦嘴,“師父你記不記得我之前跟你說,我爸在外面跑工程。他在外面折騰兩年了。正好趕上今年他有個朋友做房地産的,想入夥,出了個樓來建公司。我爸說他想跟政府做生意呢,但是資質等級不夠,得……挂靠?……”
我滔滔不絕地複述着爸爸的話,看見對面的師父面無表情地把蔥花一筷子一筷子撚出來。
思思看着我張大了嘴巴:“哥哥好厲害,我都聽不懂你說什麽……”
“都是我爸昨天說的。我也不太懂。”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哥哥以後還來這裏吃飯嗎?”
“來啊。”我一點都沒猶豫,“我不喜歡跟他們在一起。”
師娘舀了口湯,彎着眼睛笑了笑;“小宇,我說句話,你別多心。你以後還是想來就來。但是你爸爸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你還是在家裏多陪陪他。”
哦。
我心裏翻了個跟頭。他真的需要我陪他嗎?
他只會很晚回家,乒乒乓乓地摔門洗漱把我吵醒,躺在床上喊我給他脫衣服。
他像是每天都有天大的委屈,就好像付出了很多,我和我媽應該跪在地上磕頭一樣。
誰求他這樣了嗎?誰逼他這樣了嗎?
天黑了下來。旁邊的樹枝在風裏搖,葉子像水,隐隐有波濤。今天預報說有雨,我看見居民樓裏的叔叔阿姨正往屋裏搬衣服。
天氣預報就像一聲哨子,不管準不準,都要做萬全準備。
回了家,爸爸坐在平板前面。看我回來了,合上電腦。
“吃了沒?”
“吃了。”
“外面吃的?”
“沒有,在老師家。”
我答案脫口而出,後悔也來不及。——完了,要暴露這一年來我媽不管我的事情了,我爸千萬別生她氣。
沒想到我爸只是哦了一聲,轉身坐在沙發上,根本沒理會。他朝我招招手。
“兒子,過來陪爸坐坐。”
——天吶。
這是吃錯什麽藥了,我李安宇竟然能聽見他這種語氣?!
這是怎麽了,他發現我暗戀文體委員了?班主任找他談話了?還是我床底下的漫畫被他看見了?
我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每一秒都漫長。腦袋裏設想了一萬種可能的災難,準備接受暴風雨的洗禮。坐在他旁邊我都支着腿,準備随時跑路。
“兒子,爸爸問你。……你以後,是特別想走藝術這條路嗎?”
我點點頭。
這是真心的。關鍵是都這個時候了你讓我幹別的我也不會啊。
“那你知道爸爸這幾年為什麽一直在外面忙嗎?”
我敷衍地說不知道。
“爸爸知道你喜歡藝術。所以我想給你掙很多很多的錢,這樣你以後就不必受窮了。”
我愣了愣。
“給你看個東西。”
他從沙發上拿起一卷宣紙。看上去很有年頭了,都已經發黃了。不過用白緞子包着,保存得很好。
我接過來打開,裏面是一幅松柏圖,瘦朗有風骨。我贊了一句,爸爸洋洋自得:“這是我年輕時候畫的。”
這回換我目瞪口呆了。我這個五大三粗的爸爸,還會國畫?他把畫放了回去:“年輕時候學的,後來沒錢,沒再堅持。”
“兩年前在廣州,我看見一個小夥大冬天在街頭給人畫肖像,手都僵了。我那時候就想,這要是我兒子,我得多心疼啊……所以,明宇,爸爸一直在努力給你創造更好的生活。這幾年沒陪你,爸爸很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這三個字把我砸暈了。
我腦袋昏昏的,下意識錯開他晶瑩的目光,鼻頭忽然一酸。
“不過呢,小宇,你現在不用愁這些,爸爸跟你說這個是求你原諒,不是給你添加負擔的。”
爸爸伸出手來抱着我,我把頭埋在他寬闊的胸膛裏,聽着這個生養我的男人身上堅定有力的心跳。
“你原諒爸爸嗎?”
我心裏翻湧起一陣又一陣壓抑不住的情感,它們哽在喉處,像是有爆竹在我胸腔上炸開。我聽見了自己嗚嗚的哭聲。
哭了一會兒,爸爸拍了拍我。
他問我:“明宇,你跟你那個老師,關系好嗎?”
好。我抽噎着回答。“老師給我做一年的飯了……教我,教我好多知識。”
“好。”我擡頭,淚眼朦胧間,好像看見爸爸露出一個欣慰的微笑,“那,兒子,幫爸爸辦件事好不好?”
“……什麽事?”
“求你老師,畫一幅仙鶴。”
3.
我硬着頭皮,臉都燒紅了,跟師父磕磕巴巴地求畫。果然,還沒說完,就聽見師父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
“師父……我爸他從來不開口求我什麽的……”我想撒個嬌,卻對上老師冰冷又嘲諷的目光,吓得我立馬站直。
“他想要我的畫,自己過來。讓你來幹什麽?”
“我爸說他這幾天要聽政府代表開會,實在沒時間。但是他讓我把這個給您。”我連忙掏出一個紫檀木長匣,裏面躺着一只象牙雕的人物毛筆。
沒想到師父看也不看。坐着搖了搖頭。
“你家裏的事情我不該評論,”師父說,“但是你父親的教育方式有問題。”
我低着頭沒敢說話。
“明宇,你跟我五年了。你看來找我求畫的人,大部分是什麽人?”
這我還真沒注意。不過大部分都西裝革履的,我覺得也沒毛病,沒錢誰搞書畫啊,附庸風雅最燒錢了。
“你知道為什麽那麽多人求我的畫嗎?”
師父抱着胳膊,眯起眼睛。
“因為省長喜歡我的畫。尤其喜歡我的仙鶴。”
此話一出,我腦袋嗡地一下,變成了純白的冰塊。
公司資質不夠、要跟政府做生意……父親求畫的目的,我隐隐猜到端倪。可是當真相擺在眼前,還是讓我打了個冷戰。
“我的畫,市場估價能在十幾萬。孩子,你該知道行賄罪吧。——你這是把你爸往火坑裏推啊!
“我說一句難聽的話。你爸爸蹲了監獄還在其次。我看最近不少人都在為那個大橋工程的招投标花心思——那是省重點項目。萬一裏面被動了手腳,遭殃的是人民百姓啊!”
師父情緒激動,我完全麻木了。
可我想起昨夜,父親能有今日的铤而走險,難道不都是為了我,為了這個家嗎?
這麽多年了,我那麽渴求有一個溫暖明亮的家。昨天晚上,那港灣終于顯露在濃霧之後,我像一艘小木船,搖搖晃晃地奔向它,卻隔了一點點距離……
如果爸爸這次失敗了,是不是就又要離開我了。
我咬咬牙:“師父不畫就算了,別這樣咒我爸爸。”
師父擡頭,有些驚訝地看着我。我眼淚倏然流了出來。
“我爸爸說,他這麽做都是為了讓我安心學畫……謝謝師父,我回去勸他別打歪主意……”說着我就往外跑,師父卻一把拽住我。“你确定你爸會放棄這個招标工程嗎?”
“不确定……”我輕輕地說。
師父松開了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時間像膠水一樣滞緩,我低着頭跟師父面對面站着。
我不是要難為老師,更不想比他,只是……昨天我爸爸灼熱又真誠的目光,讓我實在進退兩難。
過了半晌,師父對我說:
“跟我進書房。”
窗明幾淨的房間,木桌子上鋪着上好的絹布。窗臺上擺着一盆君子蘭和大大小小的水墨瓷瓶。
師父吩咐我研磨,挑了一支趁手的紫毫,單手撐着桌子,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這是師父要作畫了。師父講究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先構思好了,才能兔起鹘落,随心所欲。
師父緩緩說:“……你爸打聽得挺準,開口就要仙鶴。十年前,現在的省長還在當書記,那時候我在天津,有人邀請我去公司開業典禮現場剪彩。我那時年輕氣盛,太想出名,就畫了最得心應手的鶴。
“那天,現在的省長也在。他祖上研究古玩字畫,對這方面很懂。非要跟我做朋友。我差點引為知己。不過我對政治沒興趣,怕引火燒身。就跟你師娘搬了地方,沒想到陰差陽錯,還是遇上了。”
師父睜開眼睛,把筆放在墨裏蘸蘸:“我平生最恨用丹青換功名利祿。可是今天你開口,真是叫我為難。”
我紅了臉,愧疚地站在旁邊。“師父……”
“別說了,誰讓我就你一個徒弟。就當是還你一個孝敬父親的心願。——來,看我畫仙鶴。”
月出溪路靜,鶴鳴雲樹深。師父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個神姿俊逸的仙鶴。
脖頸微向後仰,似乎想遠離塵嚣;翅膀飄逸,仿佛谪仙袍袖,攜雲帶月,不減清輝;鶴爪有力地下抓,瘦勁的皮骨仿佛可以劃破長空……最妙的是那只眼睛,睥睨天下的神采,又帶着普度衆生的慈悲。
收筆,落印。
師父呼了口氣,滿意地端詳了一會兒。
我看着我的師父。
其實我已經跟他一邊高了,可我還是喜歡微微彎着背,擡起頭敬畏地看着他。
我的師父,在筆墨丹青之間,就像是一個造物主,一個高高在上的君王,可以指點江山,君臨天下。
我擦擦手,打算把畫卷起來。師父突然按住了畫:
“等等。你過兩天再來拿,我給這仙鶴添個色。有句話,替我帶給你父親。”
“別把錢放首位,要想做,就考慮好一切後果。如果最後真的查出來什麽……這畫上是我的印。記得來找我。”
“好好好我知道了。”
兩天以後,爸爸捧着畫喜不自勝,重重地抱了我一下。把畫放在檀木匣子裏,腳步輕快地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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